自高宗起,五岳四渎皆以投龙典斋醮祈福,此地既有投龙碑,自然只能是供奉黄河之神的河渎庙了,老话说的好,大水冲了龙王庙,今日白帝同座下白龙在河中突遭劫难,心气不顺也是正常,但李阐心里清楚,今日这一场绝不是意外那么简单。
他也是在突然想到了这一节,才将金鱼袋扯了下来,也不知道陆迁此刻是生是死,翻船的那一刻水流急涨,看样子应该不止翻了他们一艘筏子,究竟是巧合还是意外……李阐想到这里,去摸怀中鱼袋,这才发现身上衣服已经换过了,袍袖宽大,竟是一身灰旧道袍,他坐起身刚要问,就听见身后门扇轻响了一声,有人推门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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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来的是个小道童,梳着双髻,一张脸吃的圆胖,大概是刚刚跑过的缘故,脸蛋上红扑扑的,见李阐已能坐起,呀的一声,扑过来仰着脸看他,口中欢喜道:“你真的没有死!”
李阐一愣,那小道童已经自顾自的说下去了,“我和师父看到你的时候,我以为你死了呢,那时候你浑身裹在泥里面,怎么叫都不醒,太吓人了,不过师父说你有救的,但是我师父现在没在,今天河里出了龙王,淹头村请他去做道场,对了你饿不饿,我这里……”小道士从怀里掏出个布包,塞给他才说:“这是给你带的,还是热的,你快点吃呀,”一边说,一边歪着脑袋看他,李阐只得打开那布包,见里面包着几角韭菜饼。
他早已饥肠辘辘,但还是先看了火堆对面的神仙一眼,白帝闭目盘坐,似是对这边的一切都不闻不问,那小道童见他不吃,扯了扯他的袖子,李阐回神对上了小道童的眼睛,笑道:“那你吃饱了吗?”
小道童点了点头,马上又轻轻摇了摇,李阐笑着把那包饼放回他怀里,只拿起一角吃了,小道童便也拿起了一块咬在嘴里,将剩下的依旧包起来揣进怀中,李阐看他小手小脚,却弄的万分仔细,心中喜欢,逗他道:“我身上这袍子也是你师父的?他老人家多久没有沐浴过了?”
小童瞪大了眼睛看着他,气鼓鼓的说:“什么多久!分明上个月初三才沐浴的!”一脸不高兴的慢慢朝白帝那边挪。
李阐嘴里的饼还没咽下去,只听小道童蹲在白帝身侧,依然是仰着脸,问他:“你是神仙吗?”
白帝缓缓睁开了眼睛,面无表情的看着那小道童半晌,点了点头。
小道童惊讶的嘴里几乎能塞进一只拳头,旋即又高兴又兴奋的站起来跳了跳,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神仙!今天我看见了!”
这下连李阐都吃惊起来,忍不住问他:“你今天看见了什么?”
小道童说:“今日中午师父让我在庙门口晒太阳,远远的就看见河里一股水龙冒了出来,那水龙有大殿那么高,我赶紧喊师父来看,师父跑出来晚了,水龙已经没了,但他说河里淹了人,我就跟着他往河边跑,师父跑的快,我跟不上,就看见有一道光,一下子钻到你身上……”小道童小心的指了指白帝,又说:“但师父没有看见,只有我看见了。”
白帝脸色缓和了些,他伸手摸了摸小道童的头,又看了看他的手,轻轻点了点头,问道:“你不怕我?”
小道童依然歪着脑袋看着他,一副天真烂漫的模样,反问道:“你又不像殿里塑的那些神仙的模样,我干嘛要怕你?”
一番话竟说的白帝笑了起来,笑完之后却又盯着李阐看了半天,李阐被他盯的背后发毛,突然想起了万寿阁上供的西岳神像,只好心虚的错开眼神,在心中记了一笔,回去定要先将那神像重塑了去。
那边白帝见李阐脸色有愧,才满意的收回目光,对着空中喝了一声:“出来”,那小道童奇怪抬头,只见头顶房梁上亮起了一片,那片亮光顺着柱子慢慢爬了下来,竟是一条二尺白蛇,周身散发幽亮,那小道童惊呼一声,尽管才说过不怕,还是朝白帝身边又凑了凑。
少风干脆整个身子松开柱子直接落在了地上,三角形的头扬起来,看看白帝,又看了看李阐,最后盘到了白帝右手边,白帝的手在他头上点了一下,轻声道:“这样子不适合你,换个模样来。”
于是蛇眨眼之间就化成了一个小童,竟和那小道童长得一摸一样,但本该梳发髻的地方依然支棱着两只小小的龙角,身上也穿着白色道袍,一条尚未收起的龙尾扫在地上。
小道童惊的咣当一声翻倒过去,马上又爬起来,两步蹿到李阐身后,扯过他的袖子遮住脸,只露出来一点点眼睛,盯着那小龙人看。
那小龙人学着他的表情,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也一样歪着头,手脚并用的朝前爬了几步,白帝见了眉头又是一皱,顺手捡起地上的一截树枝,朝少风腿弯处轻抽了一下,谁知少风非但没有站起,反倒是一屁股坐下,转头看了看白帝,又转回看着李阐,竟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李阐万万没想到神兽也会哭,再看白帝的脸上也是颇精彩的样子,手里的那根树枝拿也不是扔也不是,显然也是拿这会哭的家伙完全没有办法,而那边小龙人眼泪跟不要钱一样往外涌,一会袖子就湿了一片,在这伤心欲绝的哭声中,那神仙站起身以一种眼不见为净的态度起身溜了,完全不顾李阐在身后喊了他几声。
眼见白帝极不负责的把这个哭包扔给自己,李阐也只得无奈接手,好在他从小到大难缠的小孩子见了不少,少风虽然化成个半人半龙的模样,应该也不会太难哄,想到这里,他碰了碰身边的小道童,轻声问他,“你刚才那包饼呢?”
等白帝从外面清净够了,再进来时少风已经和那小道童分吃光了那包饼,两人又绕着柱子转了百八十个圈圈,累的晕头转向,两人头碰头睡在李阐之前躺的旧褥子上,身上盖着李阐脱下来的外袍,那小道童早已睡熟,少风还在揪道袍破口处散开的棉线,玩的正高兴,听见白帝推门进来,浑身一凛赶紧闭眼假寐。
李阐坐在白帝之前坐过的旧蒲团上,朝火堆里添了几根树枝,这座河渎庙显然荒废已久,据那小道童讲,这间碑亭已经是庙里最好的房子了,但依然四处透风。看来去岁大水,此庙也未能幸免,墙上仍留有一人多高的泥印。
见白帝走过来,李阐正欲起身让出来那蒲团,神仙却一撩袍子在他身侧席地而坐,坐下后朝对面的少风看了一眼。
少风磨磨蹭蹭的翻了个身背对过去,只亮给他一个后脑勺,白帝以手支颐,到底是笑了笑,自言自语道:“我还未见过少风对凡人如此亲近,竟连我都不怕了。”
李阐忍不住问道:“那我?”
白帝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你不算。”李阐疑惑于这个不算的意思,正要追问,只听白帝又说:“他本名蓐收,是我之子。”
李阐后面的话句直接被吓回了肚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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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帝说完这句之后,沉默了许久,两人盯着噼啪作响的火堆,一时间气氛有些凝滞。李阐一肚子疑问憋的辛苦,白帝偏头看他一眼,似是看穿他心中所思,出声道:“也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阐表情尴尬,只能假意咳嗽两声。
“我本是中原龙脉孕育出的一段精魂,不用修炼便可位列仙班,以河为界,西土十二万里天地皆在治下,少风是我山中水系所化的水龙,我与他即是君臣亦是父子,千年前一场大劫,少风赔上全部道行,我赶来时他已几近魂飞魄散,这么多年过去,他依然心智未开,如同四五岁孩童一般,就连化形也不定,看见什么模样变化什么模样……”
李阐有心想问问到底是怎样的劫难能将这白龙逼至如此境地,但见白帝神色凝重,想来是触及了不愿再提的旧事,遂按下不提,只换了个话题,问那神仙接下来作何打算。
他们此行本意确是去芮州道的那座道观,却未想到横生如此波折,虽然死里逃生,但陆迁还生死未卜,再者背后动手之人尚未现身,一切还无法定论。
今日河中那股水来的突然,像是被截流之后突然开闸放水,什么人能有手段截断黄河之水?去岁大水,蒲津渡也水毁严重,当时工部请旨征调沿岸民夫以工代赈重修浦津,浦津上下游皆有水堰,若是在此处动了手脚,完全是神不知鬼不觉……
长安城里那个要置他于死地的人,到底是他的兄弟,还是子侄?亦或是另有其人?
李阐不由得想到了那个自己最不愿意面对的可能,难道是那件事被察觉了?不会的,他对自己说,那件事若是泄露了行迹,那个人绝不会用这种欲盖弥彰的愚蠢手段……
李阐思来想后,并未得出什么有价值的推论,但自己此刻应该还是安全的,今日出手的人太过谨慎,一击未中,短时间内应该不会再有动作,反倒给了他时间,看来芮州还是可以一去的,思及此,他才意识到身边的神仙很久没有动静了。
那神仙靠着柱子,低头垂目,似是睡着了。
白帝身上的袍子不知是何材质织造,同样是水里泥里滚过一遭,李阐的袍衫袄子全在梁上晾着,而白帝身上依然一点污迹都不曾有,李阐不敢僭越,也不愿让他就睡在这冰凉的泥地上,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外袍,见已干的差不多,遂从小道童躺的脚下抽出来一半干草,在地上铺了薄薄一层,将自己的紫袍铺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