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话一出,李阐马上想起来曾在宫中见过的那些藏画,抚掌笑道:“怪不得我总看着熟悉,现在一想,倒是像吴道子的《朝元仙卷》,这人物衣饰倒是类似,不过这布局倒是不同的……”他看了眼仍在生闷气的帝君,仿佛突然明白了些什么,又问两人,“你们可认清了那壁画上都画了哪些神仙?”
那青衣小吏答道,“殿下,那壁画三面墙壁加起来有三四百个神仙,我们大概看了,除了玉皇大帝、元始天尊、西王母这些,剩下的便认不全了……”
赵五也加了一句,“还有青龙……和白虎。”
李阐低头喝了一口茶,嘴里说知道了,命文珍带两人下去领些赏钱,手里拿着那几张纸又翻过来覆过去的看了几遍,传说吴道子晚年辞官浪迹东洛,弟子众多,若这壁画真脱胎于《朝元仙卷》,那人物他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除了陆迁认出来的,图上剩下的那些神仙里确实没有五岳四渎的神像。
不知道是赵五没有录下来还是那壁画上压根就没有画,若是没画的话……李阐的目光投下窗下,怪不得这小气的神仙气成这样。
第二卷
遇仙
6)
谷雨一过,春色渐老,早晚虽然还会偶尔下几场小雨,但天气已经渐渐热起来了。
谷雨后第三日,是玉泉庙会,赶庙会的乡民将从岳庙到山脚下道观的一条官道挤的满满当当,人头如蚁,声喧如蜂,人人都等着去玉泉里喝一碗泉水。
神龙年间,金仙公主入此观做了女修,受上清经箓,法号无上道。后传金仙公主因玉泉边修道多年,骑鹤升仙,于是每年谷雨后第三日的玉泉庙会,道士门会舍些撒了符箓灰的玉泉之水。十里八乡的民众趋之若鹜,天色未明时道关门口已有排队的人了,都为了沾沾金仙公主的仙气。
颖王殿天刚亮时带着陆迁从岳庙出来,月亮还挂在西峰边上,一路上便已遇到不少携家带口骑驴驾车来赶庙会的,快到道观门口时路上已挤的水泄不通,李阐怕马踢伤了路边乱跑的孩童,下马牵着缰绳慢慢走,陆迁牵着驴走在他身侧,一面将这玉泉庙会的来历细细讲了一遍,李阐见不少人手上果然拿着瓷碗,好奇道:“这山下玉泉真的与山上相通?”
陆迁说:“本来也不知道,当年金仙公主隐居华山修炼,在西峰镇岳宫的玉井汲水时不慎将一支玉簪掉进了井里,公主料想这簪子必然是找不到了,没想到之后在山下泉里又发现了,这才知道这水是通的。于是将那泉水赐名玉泉。”
李阐奇道:“竟还有这种事?”心里想的却是定要找个机会好好问问那土生土长的神仙,听着陆迁又说:“这也不算什么,那镇岳宫中的玉井更是稀罕,传说井里长着千叶白莲,花开十丈,藕可成船,服一片既可羽化成仙,不过谁都没有见过。”
李阐说:“听文珍说你也是本地人士,可曾上过镇岳宫见过那白莲?”
陆迁面有愧色,答道:“小人虽然在这山下住了二十余年,但确实没去过镇岳宫,只因为这山上实在是路险难行,北峰以上便只有采药人和山上修行的真人们才敢走,哪怕是药农也得系着绳子攀爬过去,更不要说那些不足尺宽的峭壁栈道,怕是看一眼都要吓掉半条命的……”
李阐点了点头,问:“那金仙公主又是怎么上去的?”
陆迁答:“玄宗朝的时候上山原是修有一条鸟道,安史之乱时有乡民为避祸,躲上山后便毁了栈道,近百年都没有修缮了。”
两人边聊边走,渐渐也挤到了玉泉观门前,山门还在百阶石梯之上,山下的空地原是个岔路口,连接长安与洛阳的官道在这里拐了个弯,拐出来的空地如今形成了个热闹集市,李阐本意是要从这里东行,却被众多的小食车子吸引了目光。
陆迁会意,把驴子在路边柳树上拴好,揣着钱袋挤进集市里,捡看着干净的几家买了些吃食,粥汤之类的不易带走,便买了些甜馅饆饠,胡麻饼,油炸馃子……包在几张干净油纸里拿过来,李阐各自尝了些,又问陆迁手里的那包是什么。
陆迁打开给他看,是一爿粟米蒸糕,糕顶上还有一层红色枣泥。陆迁说:“这是下官准备买给自己吃的,此物粗鄙,入不了王爷的眼。”
李阐摇了摇头说:“我在王府里倒也吃过这种,不过是用水晶米夹着各色果干蒸出来的,叫水晶龙凤糕,别的都罢了,唯独这种,太甜……”
他说到这里,倒是想起来什么,吩咐陆迁再去买两块蒸糕,记得多刮些枣泥,特别强调包好带走。
陆迁见颖王说的郑重其事,不敢怠慢,折返回蒸枣糕的王婆摊位前,要了两角枣糕,又见王婆的小车架子上挂了个盛饭的竹篮,于是连同隔壁卖汤饼家的一只粗瓷白碗一并买了下来,将枣糕盛在碗里,仔细放入篮中,在上面仍盖了张干净油纸。
等陆迁拎着篮子从人堆里挤出来,才看见骑在马上的颖王身边不知道什么时候多了个人。那人服色看上去不像是官家的人,只着一身白袍,胯下也是匹白马,既未戴冠,又不束幞头,发束在头顶挽了个道士的混元髻,一张脸俊逸出尘,正望向这边。
陆迁突然感觉那道目光如有实质,推着他拽着他朝前走似的,他低下头小跑了几步到颖王身边,双手奉上了那竹篮,突然身心一松,无形之中扼住他心口的那股力量似乎立刻消失,陆迁悄悄抬头看了一眼,那白袍道人打扮的公子的注意力已经被竹蓝里的粟米糕吸引了,只见那公子翻身下马,拿起一片糕,却没吃,反而先举到了自己那匹白马的嘴边。
陆迁小时候曾和父亲去过几次长安,自诩过见过一些市面,在他看来,颖王那匹浑身雪白,唯有额心一撮黑色的马已经是世间难得一见的宝马美驹,听说还是康国进贡来的,任你有钱也买不到。然而那陌生公子的白马却让他见而忘言,那马周身没有一丝杂色,白的仿若有光一般,威严又美。
陆迁心里觉得跟着颖王出来的这一趟十分的值了,不但省去了平日里庙中那些繁杂琐事,还见到了这仙人一般的公子和马。
尽管听见颖王唤那人‘白公子’,陆迁已经在心里认为这就是嫡仙了,他退远了些,看见那白公子举着蒸糕喂马,那马一口吃了不说,还舔了舔那公子的手。那公子脸上便又透出一份高兴的样子来,于是颖王也凑了过去,趁机摸了摸那马的鬃毛。
[7]
两百年前,李氏一族起兵反隋,争夺天下。时隋炀帝尚在江南,长安无主,关中群盗蜂起,高祖自太原起兵南下,自浦津渡黄河,占长安,出潼关而夺取天下。百余年后安史之乱,二十万唐军殁于潼关,玄宗仓皇之间离京西逃,入蜀避乱,将长安拱手让于叛军。时朔方节度使郭子仪临危受命,力挽狂澜,终是立下了再造唐室之功勋。好巧不巧,郭子仪正是华州人士。
陆迁自小便对这位中兴唐室的名将事迹神往不已,加之又是同乡,油伞巷口的茶摊子里常年有个说书的,最爱讲的便是郭子仪大破安庆续,重夺潼关的这一段。陆迁依葫芦画瓢,骑在驴背上给颖王和那白公子讲的也是这一段,直到看见潼津下城的关隘城楼,才猛的清醒过来。
他暗骂自己是吃多了甜糕蒙了心,那郭国公立下旷世奇功,受封汾阳郡王,一门将相,牙笏满床。六子代国公郭暧娶了升平公主,生下一女正是穆宗生母,如今宫中的太皇太后,颖王的亲祖母。
班门弄斧也不过如此了,陆迁当时冷汗都要下来,仔细回想自己刚才可有说出什么不妥的评语,正凝神细想,前面白公子突然回身问他,“怎么不讲了?”
陆迁偷偷瞄了一眼颖王的脸色,还未想好如何作答,就听颖王笑着接了一句:“你若是爱听这些,我也会讲。”陆迁如蒙大赦,托词到前面渡口看船,双腿猛的一夹驴腹,颠颠的跑了,临走前还听见颖王的半句话:“还以为这天底下没有你不知道的……”
黄河上仅有一座浮桥,便是连接京畿与河东的蒲津铁桥,也是秦晋之间的唯一通路,除此之外要过河只能乘坐革船,革船以羊皮缝制,充满空气,数十个乃至上百个捆扎在一处,覆以竹竿木板,便可在黄河上摆渡之用,今日他们要过河的船是前一天订好的,陆迁朝前赶了两里多地,下到港口,果然见一个小吏坐在路边茶棚下候着。
那小吏引着陆迁寻到了摆渡艄公,正是上次他过河遇见的那位,只不过换了个大筏子,撑船的筏工也多了两人。
在岸边等了一会,才见颖王与那白衣公子骑马行来,撑船的艄公本因被征召渡河白白浪费了一早上生意心中不忿,对陆迁抱怨了许久,但见李阐紫衣玉冠,气度不凡,才知道遇见了京中权贵,慌的不敢再多言语,陪着笑过来牵马。
李阐把缰绳抛给艄公,朝前正要走,便听见身后猝然一声嘶鸣,回头只见少风双蹄扬起,眼看就要踏在已吓傻的另一位来牵马的筏工身上,李阐当即回身一脚踹上了那筏工的膝窝,筏工就势倒地,滚了一滚,将将避过了下落的马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