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个刹那,便是一个永远。
点滴的时间幽幽而过,一切在模糊中变得清晰,又一次在清晰之中归於模糊。
风,彷如一把锋利的刀刃,能将时空之中所有的混沌存在,切的段段规整。
人的灵魂於是能够在这规整的断点之间穿梭跳跃。
来去自如,毫无牵绊。
一阵风忽然微微拂动,吹散了眼睫之间的一捧光莹。
不过,转瞬,也就融开了。不复存在。
万里大漠,一处驼色帐篷之内,躺在长榻上的青年男子沈睡著。
三年前他投奔来慕容部,被大汗慕容耶索托赐予了一个新的名字──慕容钦哲。
从此他不再是徒单部那个为爱而甘愿抛弃一切,远赴千里之外只为了实现一个誓言的徒单钦哲。
所有的一切,都在那一日午後,改变了……
烈日高悬,狭小的院落中,连风都没有声音。
纪连翰站在一口棺木旁,静望著棺内躺著的人。
“王爷,这是您要的东西。”
身旁随从恭敬的递上一个细小的梨木盒子,那盒子雕著诡异的花纹,面儿上还著著一层淡淡的金粉。
纪连翰的眼神一直不离那棺中之人。
他是那麽美。
即便是今日有孕在身,也依旧是那麽美。
自从大漠中相识之後,不可忽视的不单是他的美貌,更是他对自己的这份心。
再有些时日,他们的孩子就应当诞生了。
这是他纪连翰此生的第一个孩子,可悲的是,自己却不能要他。
几日前他的王妃不知从何处隐约知道他在王府之外还藏著一个娇妻,从而妒意大发,发誓要将此事闹到皇兄那里。
收纳男妃产子在大梁国是可以问斩的罪责,对於这条皇室禁令,纪连翰再清楚不过。
二十多年前,皇宫之内血腥的一幕在他幼小的心间留下了无可抹杀的阴霾。
如今,无论如何,他都不该再次重蹈覆辙。
即便他对面前之人再有情。
可有情,又能如何?终究敌不过无上的权势!
眼下为了保全自己,他必须牺牲面前之人和他们的孩子。
纪连翰漠然的伸出手,从那梨木盒中取出了安魂玉。
这玉石只有皇族下葬时才能使用,彰显著皇族高贵的身份,对来世寄托著一份宁和的祈盼。
纪连翰长长的指尖滑过棺中人温润的唇瓣,反复抚摸著。午膳才服下的药物,钦哲的体温仍然没有消退。
良久,纪连翰终於将那安魂玉放入了那人的素齿之中。
“只能为你做这些了,钦哲。”
轻声呢喃道:“若有来世,别再爱我……”
纪连翰面无表情的望著他,看著他高高隆起的肚腹,就当是今生今世的最後一眼吧。
自己或许真的没有想象中那麽爱他。
以至於如今这样牺牲了他和腹中的孩子,心中倒也没有甚感痛苦,倒是有几分解脱。
如此的爱情,换个可人儿,也还会有。
子嗣,他还有正妃和几位侧妃,年华正盛又何必忧愁?
想著想著,纪连翰嘴边微微浮起一抹冷酷又带著几分温柔的笑意,终於不再流连,转身而去。
“封棺……”
院中的随从立即下了指令。
王爷的心思谁都能看的透彻。
纵使过去一年多来,这个小院儿是王爷最爱来的地方,徒单钦哲也极受宠幸,但终究他走上一条不该走的路。何苦要因爱王爷而执意诞下子嗣?
而这个决定最终葬送了他自己的性命。
天上的光,忽然之间变得极为黯淡。
狭小的夹缝之间,一只修长的手,颤颤微微的扒了上来,努力想抓住那仅有的明亮。
“我一生追求爱情,但爱情究竟是什麽……?”
本是句隐隐低语,却在此刻肆意怒吼般的直冲云霄,绕梁不绝。
紧接著,一切都变得悄无声息了。
光明,不再。
记忆在这里断裂开来,心痛之至的让人无法呐喊也无法呼吸。
忽然一阵猛烈的风吹进了帐内,床榻旁烛台上的灯火“啪”的熄灭了。
“公子!”
帐篷外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仆人在帐外唤道。
慕容钦哲在漆黑之中睁开了眼睛。
“什麽事?”
“公子,大梁国的使臣夜里刚刚到了。”仆人活里雅的声音带著几许不安。
慕容钦哲猛的坐了起来。
早听大汗说大梁国今年最近会派使臣来,只是没有想到,竟会这麽快。
“他们……?”
活里雅跪在帐外恭敬道:“公子,这些使臣确实是奉太後之命来选侧王的。”
侧王便是大梁皇宫中自古对男妃最高的称谓,其地位远远告於所有的嫔妃。
慕容钦哲紧紧握住拳头,手中像是能滴出血似的。
三年了,三年了!
每一日他的心都在地狱中被仇恨烹煮煎熬。
复仇!只要一个机会,我定不再负此生!
第12章 第十二章
Chapter 12
赵见之站在璋王王府之外,看著朱红色的大门缓缓关上,这才长长的嘘出一口气。
不过是短短的半个时辰,厚重的官服已然全部湿透贴在了身上。
赵见之迈开沈重的腿,向家的方向走去。
过去三年中,没有一次来到璋王府奏报不让他觉得胆战心惊。
朝中的官员见他骤然得势,在清辽城过的风生水起,自是一派巴结逢迎。
只有赵见之心里清楚,他是如何持著卑微庸碌的性子,日日夜夜苦思冥想如何当好纪连翰身边的一条狗。
经历过官场的大起大落,赵见之清楚即便是狗也有狗的价值所在,摇好尾巴就能落得赏赐。
更何况打狗看主人,当今圣上也都还敬璋王三分,自己只要本本分分当好纪连翰身边的狗,这辈子富贵荣华也算是没了忧愁。
唯一让赵见之心中不踏实的,是事已过三年,纪连翰还是没有真正信任过他。
在所有依附纪连翰的官员之中,赵见之总觉得自己被莫名的边缘化了。
赵见之心里也渐渐明白几分,纪连翰施恩於他,恐怕只是为了堵住他这张嘴和来日再次利用他的可能。
至於为什麽不杀他……?
赵见之想不出个所以然,因此赵见之只能得出一个结论,或许这刀一直还架在脖子上,从未移开过。
杀与不杀,只是看王爷心情罢了。
生死於人,又怎敢悖逆!
一块小小玉石便轻而易举的改变了他的一生,当初苦读高中时的凌云之志换到今日只成了一团笑料而已。
只是这笑,如此无奈,荒诞之中却又如此真实。
赵见之望著面前灯火幽离的街道,灵魂深处从未觉得如此彷徨迷失过。
与此同时,纪连翰坐在王府正厅之中,脸色铁青。
“王爷,茹妃的胎……没了……”
管家站在纪连翰右边,低著头,音调低微。
这事是午後发生的,只是一直等到王爷下朝回府和几位幕僚议事之後才来禀报。
身材健硕的纪连翰坐在空空荡荡的厅堂之中,人影却显得甚为荒凉。
纪连翰手中狠狠捏著一张白纸,双眼怔的血红。
过去的几年里,已经不是第一次见到王爷如此模样了,管家也因而并不得觉得太过惊异。
任凭是谁,接连失去了自己的孩子,都会心痛难当。又何况是大梁国尊贵的王爷,一个本该子嗣满堂的王爷。
三年中,王府里没有诞育下一个王爷的子嗣。
这次茹妃的胎又是才六个月刚过,又没了。
“什麽时候的事?”
纪连翰低沈的声音冷的彻骨。
“回王爷,午後用过茶点茹妃就说腹痛……这太医还没请来便已然……”
纪连翰摆了摆手,脸上写满了厌倦和失望,不忍去听。
“王爷您……”管家上前一步,探问道。
“叫她来。”
纪连翰将手中几乎捏碎的一纸文书扔在地上,捋平墨色长袍靠向椅背,闭上了双眼。
今日,他倒是要听听他的王妃如何解释。
管家点头,立即会意马上快步出了正厅去後院请人。
纪连翰独坐在厅堂中,许久,目光朝外看去。
越过门厅之外的那片树影,眼眸中似乎在光影交错间又一次望见了那一日木棺中的面孔。
这一切,都是你在惩罚我麽……钦哲……?”
纪连翰忽然之间竟然有些不忍去叹那个名字。
三年了。
他以为自己早可以尽忘前尘,可为什麽……
当年奉承皇命迎娶哥舒部的公主宝珍,是因为皇命不可违,而依附著哥舒宝珍娘家的强大势力,自己的力量在朝中也达到了不可撼动的稳固地步。
只是在他的忍让和纵容之下,哥舒宝珍这悍妒的性子已经发展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在这王府之内居然容不得任何妃子的存在!
想到这里,纪连翰怒火中烧。
“王妃到──”
窗外侍从的声音响起。
纪连翰直视向厅堂的正门。
这是他的妻子,却没有带给他任何幸福和愉悦的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