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苏忍了笑赞道:“好诗、好诗。”
当初林滤公主殿下降生之时,天下还未大定,彼时盛京郡守乃是一名武将,天底下能称作儒将的武将没有几个,恰巧这个便就不在其中,武将作诗,故而也挑剔不得。
这首诗简单明白,仙府乃是自夸自己下辖的盛京,仙女嘛就是林滤公主,繁星是附骥盛京夜景,此地夜间灯火不熄,人流不止,最是热闹,诗者借来隐指如今盛景乃是为公主贺,人间的灯火如此明亮,月亮自然便要失色了。
本来也没什么,可先帝后来对此诗大加赞赏,那意味便不一般了,后来再提起盛京,便有了“天上繁星,尽落盛京”一说。
林滤听韩苏提起旧事,也忍不住一笑:“那是因为郭郡守歪打歪着,彼时父皇与我起了小字……”
话说一半,林滤看了旁边犹如木雕一般的穆离一眼,将重点略了过去,继续说道:“不多久郭郡守的诗作便呈了上来了。其中一句正应了我那幼名,父皇深觉郭郡守通其心意,自然便免不了赞了两句。”
应的那句自然便是“争得明月辉也无”了,其他人看到,只当是指盛京灯火,可与女儿起了幼月之名的昭帝,解释起来自然不同一般。
韩小长史捏了林滤手指,笑眯眯的说道:“那是,月宫的仙子早就被我捉住了,没了仙子,难怪月亮也要失色,不过如今也顾它不得了。”
林滤微微一笑,对韩小长史如今没事儿就冒出一两句情话相当免疫。
听了一路的穆离心想:真是够了。
如此再行了一日,便是行进的再慢,离盛京也是不远了。
这时,便有人来报说:“启禀殿下,周陆周大人携了圣旨,与郡守大人领了诸官于城外十里处恭迎殿下归来。”
说起来,周陆领了旨后,在京内是细算了林滤公主一行行进的日程,又余出了余裕,掐算准了日期才出发的。
奈何韩苏韩小长史早年虽然也流浪了数地,却因生活困顿,便免了许多游兴,后来做了公主府长史,又打定了不熬到退休不出门的自欺欺人的荒唐主意,至于后来嘉州两府及漠北一行,无不匆匆,所以满打满算,长史大人来到大昭之后,这竟是第一次尽兴游玩,兼且领略民俗风光、赏一下大昭盛景。
穿来这么多年才第一次心无挂碍的有了这么个闲情逸致,还真是可怜。
林滤也是怜惜她这副贪玩的可怜模样,这一路上便不免走走停停,无论遇上城镇、还是山水景致,两人便都带了隆裕、永淳,携了暗卫便服出行一番。
韩苏一人便就罢了,又带上了那么两个,三人凑在一起更是热闹。
纵是周陆再神机妙算,还是竟比林滤公主殿下的车队早到了两天。
自古以来,宣旨都找不到人的,说不上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但能与之比肩的,恐怕也就寥寥数人吧。
真是美妙的体验。
真是美妙的体验,周陆心内想到。
他在这里已经等了两天了,不过倒也没有辜负这故去春光,如今公务繁忙,这两日在此地悠闲游逛,倒也别有趣味。
旁边时任郡守深怕周陆不耐,笑道:“方才接到消息,殿下车驾已离此处不远,不过一时半刻,必定到来。”
按说他官位还在周陆之上,不过周陆如今恩宠日盛,将来封相已是必然,不过还差几年资历罢了,此地官员既然有机会,都愿结个善缘。
“不妨。”周陆微微一笑,好似忽然看到路旁栽种的垂柳一般,忽然吟道:“云淡风轻过午天,傍花随柳过前川。时人不识余心乐,将谓偷闲学少年。”
底下众人相互换了个眼色,公主府韩苏韩大人自从出名之后,他以前的过往便被扒出了一些,此诗乃是他考生员时所作,众人无不知晓,只是周陆忽然念出此诗,看似抒情,但谁不知他对林滤殿下的心思,真是让人摸不出头脑,故而没人应声。
好在尴尬并没有维持多久,林滤公主殿下的车驾总算到了。
周陆先上前与公主殿下问了安好。
林滤并没有出面,隔着车帘,公主殿下淡淡的说道:“劳烦周大人久候,待林滤沐浴更衣,除了这身车尘,再聆听圣训。”
周陆风度翩翩的说道:“殿下但请自便,周陆亦无甚急事,只是,恕陆厚颜,可否让殿下府上韩长史与陆作陪?”
……
韩苏坐在盛京公主府外院亭内,旁边是周陆。
这位大人倒也有趣,弃了厅房不坐,专挑了这么个地方。
按说‘情敌见面、分外眼红’。韩苏韩小长史看着旁边池塘之内自己的倒影,十分小人之心、颇有些忧虑的想到:他该不会是想要砸晕我吧?记得当初唐僧他爸就是这么去的。
周陆可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忽然开口说道:“韩大人,周陆是带着圣旨而来的。”
这我知道啊。
没头绪的话题让韩苏很是讶然,周陆应不是无的放矢之人。
周陆静静说道:“此前君上虽然没有开口,但周陆也感觉的到,林滤殿下虽然属意于长史大人,但君上却有圣旨赐婚于我的心意。”
韩苏脸色顿时一白。
周陆轻声一叹,语气中不乏寂寥:“周陆自认君子,但于此事,却不知真应到了身上,是否能有拒绝的毅力。”
“好在……”周陆轻声一笑,“君上去往避暑别宫一游,便似乎改了心意。”
“韩大人。”周陆平静的说道,“若是知晓是谁改变了君上心意,不妨致上衷心的谢意吧。”
韩苏心中一跳,看见周陆平静似水的目光,心中顿时明了,此人真是聪明绝顶,大约已经隐隐猜出东阳长公主殿下的身份了吧。
韩苏避过这个话题,谢道:“也要感谢周大人曾有拒让之心。”
周陆摇头失笑,忽而说道:“周陆当初得中状元,当时襄城公主殿下邀了那科进士同赴簪花盛宴。”
说起襄城殿下爱好,两人相视一笑,其中意味,不言自明。
周陆语气轻松的娓娓说道:“那时自然也少不了诸家的名媛公子们。我大昭太平十数年,不免渐渐重文抑武,又袭了前朝之风,雅好诗词者甚众。”
“当时新榜刚过,诸家贵媛不免摘出诸进士的诗作品评,却对论议、对策视而不见。说句不自谦的话,周陆在诗作上虽不比长史大人长才,但也颇有自信。”
韩苏心内一黯,她自家明白自家事,当初不过是为了混口饭吃,指着能过上吃肉的好日子,如今吃上肉了,便也舍了这桩抄书差事了。而周陆却是真的真才实学,说是颇有自信,恐怕还是谦言,情敌如此强大,也难得她压力倍增。
周陆不知道她心中所想,继续说道:“彼时我还是有些年轻气盛,颇有些曲高和寡的心思,对这种事情便不免有些意兴阑珊,于是便一个人走到偏僻之处,走着走着,便听人在念策论文章,不巧,那正是我所作。我便忍不住停了脚步,于偏僻处倾听,后来,那人念完后品评说……”
周陆似有怀念,脸上露出温柔坚定之色说:“那人说:‘若此人行事当如此言,大昭便以此人兴。’”
周陆说道:“那时还有谁回应了什么我实在记不得了。我只知,最知我周陆的,我周陆这一辈子想要与之携手的,便是此人了。”
韩苏心中一动,恍然大悟。
周陆看向韩苏:“林滤殿下那时不过豆蔻年华,周陆便已倾心。若能得这样的女子为妻,夫复何求呢?无论是因身份冲突带来的碍难,还是殿□体病弱,对于周陆来说,便又能如何?”
“可惜,当时先帝与世家仇恨已深,几乎到了图穷匕见的地步。周陆便只好在老师那里,潜心磨练自己,说句大逆不道的话,那时周陆只将希望放在先帝已然不大好的身体上,寄希望于新君上。那时周陆本对政局时事无不分明,空有一腔抱负,只是碍于身份两难。但想到林滤殿下之言,只愿不辜负林滤殿下相知的心意,使周陆坚定了心思,便是为了这个,几乎与族内断绝了关系,舍了长子身份责任,才至如今。”
“可惜,周陆还是晚了一步。”
韩苏一怔,心中也顿时生出豪情来,她正色问道:“便是周大人早先一步又如何?”
“韩苏自认万般不如周大人,学识、才华、家世、风范,甚至是帝心。周大人之人品风仪,便是韩苏也要甘拜下风。但韩苏自认只有一点比周大人你好,那就是,韩苏能耐得住寂寞。”
“我可以放弃所有功名利禄,我可以将所有资产拱手相让,我愿意陪同林滤畅游大昭任何地方,我亦愿意和公主携手隐居。周大人你文才名声、冠绝当世,你年少英才,你春风得意,你前程似锦,进一步,你更是能青史留名。你纵然愿意终生只娶林滤一人,不要子嗣亦愿意保留忠贞,可是,周陆,你愿意抛去你的理想和信念吗?”
韩苏倔强的说道:“君志朝堂,而我只要林滤。”
周陆沉默良久,忽然笑道:“我早知道的,林滤殿下最近几年越发喜爱避居盛京了,我早知道的……”那笑容,心酸极了。“可是,这话若不说给韩兄听,周陆便深恐韩兄不知道自己拥有了多大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