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了君上之后,才会知道,有些事情,并不是不知道对错,而是根本没有选择。
他也几乎,想要将皇姐逼上不归路。终究是幼月不顾后果的任性,七弟行事雷厉风行,让他松了一口气,收了手。
所以此刻,面对皇姐,心中不免愧悔忐忑,但果然他的皇姐,在任何时候都是包容理解他的。
如今已日具威严的帝君,难得放松开怀的苦笑道:“皇姐莫要打趣我了,弟无论是太子还是帝君,都是皇姐的皇弟,‘君上’二字本来就不是给皇姐叫的,便是幼月,皇弟也是最爱听她叫哥哥,可惜,越是长大,她便越发的冷清疏离了,想必,她还是颇有些埋怨我这个兄长。”
东阳递上一个蒲团,两人便就这么舍了椅榻简陋的围了茶炉席地而坐。窗外明月初生,月辉顺着窗口洒落,夜空朗朗、清风习习,昭帝顿觉心中一松,身上也忽然觉得轻快起来,累日积劳顿觉烟消云散。
“还是与皇姐在一起最是轻松惬意。”昭帝舍了平日的礼仪,不顾形象的跌坐在地上。
东阳煮着茶笑道:“拿我做什么借口,只是平日里没有闲心享受着清风明月间的闲适乐趣罢了。”
东阳将羹匙轻轻放在一旁,抬头笑道:“这便是为何,我无论如何,也只愿换得这半生闲了。”
昭帝微微一默,低声道:“弟一定会让皇姐如愿。”
东阳笑问道:“那幼月呢?我方才看到周陆也随行而来,看来此人真是深得皇弟欢心。”
昭帝看到东阳似笑非笑的目光,他不免心中生出懊恼,心中深悔自己行事太过随便孟浪。
按说,他密会东阳,当是极机密的事情,莫要说周陆,便是他身边的暗卫亲随,也不是谁都知晓此事。只不过自从前些日子解决了朝中事情以来,他便感觉到朝中无人掣肘,旨出令行,无不快意,与往日的艰难憋屈大相径庭,不免便生出几分志得意满的心思来。
这其中,便又显出周陆的能力来,此人不但善于揣摩自己的心意,却又懂得适可而止,行事又落落大方,有君子之风,不若别人那么曲意逢迎。在严趋之事后,抚慰士族,免了自己与士族的双方尴尬,处理政务,给出的建言,也都十分恰当。
周陆此人,无论风仪、才华、行事、做人,无不让人赞叹,所以,这些日子以来,昭帝便不免渐渐倚重之心更甚,颇有些做事之时,离开周陆便总有几分不顺的感觉。
因此此次,便是知道周陆跟随有些不大妥当,可考虑到将人安排在别宫外围,别宫之事又都是自己的心腹暗卫才知晓其中机密,便是别宫中的大部分亲卫都不晓得自己来此何为,便又觉得应该没有问题,放松了警惕。
如今被东阳说破,昭帝不免尴尬的说道:“要不是幼月任性,周陆这么好的世家子弟,京里也不知多少家女儿想办法从我这里旁敲侧击的求过,我却只故作不知,想要留给她,可她偏偏看上那个没出息、没志向的小长史。”
昭帝想了一想,试探的问道:“皇姐与那个、那个……韩苏接触过,觉得配幼月如何?”
“当然,”不待东阳回答,昭帝慌忙补充道:“皇弟我还是觉得为人软弱太没有志向了些。”
东阳看了昭帝一眼,笑道:“替幼月挡了刀勒第二勇士的一箭,皇弟还嫌软弱?”
昭帝一听,顿时脸色一变,一拳猛敲在桌案上,怒道:“博术尔可恨!来日必将此人千刀万剐!”
气势顿时一变,君王威严,自不是说笑的。
东阳置若罔闻,低头烹茶。
昭帝顿时醒悟,知晓东阳再不愿理会这些事情,便忙略过此事,平缓了气息,方才缓声道:“韩苏这事做的不错,我听到时也被惊吓了一跳,没想到他还有这番勇气,对幼月倒也是……”
昭帝有些不是滋味儿的咂砸嘴,大约是很不习惯夸奖韩小长史的缘故,随即说道:“弟便与朝中诸位相公商议过了,无论是此次的事情,还是原来的一些功劳,虽然没有公开,但我心中还是给他记着,这次,便一并赏赐了吧,总不会亏待他便是。”
东阳云淡风轻的提醒道:“我倒是听幼月说,韩苏做事那是心甘情愿的很,皇弟当初可是许了别人一个很大的愿景的。”
昭帝脸色顿时绿了。
这些日子,提起韩长史韩大人与林滤公主殿下婚事的,都不是一两人了,那可是成批的来的。
用帝京人民的话来讲,此乃天作之合,情感动天,不成亲简直对不起大昭臣民。
这种话都能传到身为帝君的昭帝耳里,可想而知,帝京人民的情绪,有多么高涨。
可见,英雄救美无论何时都是振奋人心的话题。
与此同时,便是朝中重臣,也不只一拨人提起此事。
世家相公们目的明显,快让这个祸害成婚了隐退以安人心,并断了此人仕途、且断了周陆心思以解各家心头之恨。说起来,周陆这个既得利益者,也是挺遭人恨的,正所谓官场得意,便不免不止一人的咒他情场失意了。
襄城公主与魏王目的也很明显,当年与韩苏韩小长史商业合作很成功,顺水推舟的帮人,又不费什么力气。
比起来,吴王殿下简直称得上直谏了,贤王殿下行事向来光明磊落,人家成亲时候受了大恩,如今报恩也报的坦坦荡荡,坦荡的让昭帝想拿镇纸磕晕了这个妻管严。
奈何,吴王说话名正理顺,功过分明,真是辩无可辩。
后来,连右相禄博叮都发了话:“林滤殿下之事,为日良久,君上何必一拖再拖。”
的确是拖不得了。
昭帝勉强说道:“是许了韩苏一个愿景,皇弟也预备着,过两日,便让周陆拿了圣旨,动身南下。”
东阳取了茶碗,舀了刚烹好的茶进去,昭帝脸皮一抽,果不其然,那茶碗便推到自己面前了。
昭帝苦了脸,皇姐自小聪慧,但惟独在茶道上……唔、恩,差强人意。
他端了茶碗递到嘴边,心内对自己说道:此乃幼月煮的、此乃幼月煮的……
东阳忽然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说道:“想必皇弟,应该不会笔误,到时写错成周陆的名字,来个君无戏言吧?”
昭帝心中一虚,猛的一口热茶灌到口内,痛苦的吞了下去,狼狈的说道:“皇姐真是多虑了。”
东阳微微一笑:“那就好。”
说完,又舀了茶给昭帝续上。
昭帝心中一叹,脸上哭笑不得。
☆、120二十一日酉
盛京位于大昭南部略偏西。
自古以来便与帝京并称两盛双京,这可不是因大昭才有的。
所谓盛,其实是取了谐音。
两盛双京,其实本指“圣眷”帝京以及“盛誉”盛京。
一个是指帝京受历朝历代的皇帝们眷顾,乃是数朝的都城,另一个则是指盛京繁华昌盛、盛名在外。
两者并称,帝京自然是纡尊降贵的同用了“盛”字,盛京虽然能与天下都城齐名,但无论如何也冠不上一个“圣”字。
撇开这点不提,单论宜居,盛京却是甩开了帝京不止八条街。不然,当初林滤公主殿下装病,也不会一有顽疾,便会来盛京小住将养了。
这里四季繁花,不避春秋,专舍了寒暑,出产富饶,水土又养人,最妙的是水陆交通四通八达,又占了连接东西、贯穿南北大道的便利,因此再没有那么繁盛热闹。
提起盛京繁华,每年大昭赋税,三成出于此处,也难怪人说:天下繁盛,不出盛京。
虽然冠不得“圣”字,但若是在繁盛的“盛”上,便是连帝京也要让上一让了。
韩苏当初四处游学,意图混淆身份的时候,便不是没想过也来这里看上那么一看。
奈何囊中羞涩,小肚子更是窘迫,本来就是白菜清汤糙馒头的生活,若到了盛京,同样的花销,恐怕连白菜清汤都要给省去了,后来便打消了这个主意。
这次难得有机会,在车队进入到了林滤以之为封号的林滤之地的时候,长史大人便忍不住的打了帘子,不住的往外看,车驾慢慢悠悠的,迎着清风,真是惬意有趣。
“这里出产大昭三赋之一的新茶,有鱼米之乡的美誉,兼且盛产绸缎、琉璃、美玉,各种工艺无不精巧,吃食更是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恩,韩大人日后久居于此,恐怕要‘此间最乐,不死朝堂矣’。”
林滤乃是这片地域的主人,介绍起来自然驾轻就熟。最难得的是,公主殿下实在不算是很爱说话的人,能得这位体贴细致的照顾,实在是一件无论是谁,都要生出几分荣幸又得意的心思。更妙的是,林滤嗓音清冷婉转,说起话来,骤然一听仿若无甚起伏,细细品来最是有许多顽皮妙趣,尤其那声藏着打趣韩苏心思的“恩”字,更是意趣盎然、沁人心脾。
看着林滤说着说着,却忍不住嘲笑自己是个吃货的打趣目光,韩小长史眼睛转了一转,故作不知的笑着接道:“我还听说这里夜晚街景最妙,尤其是天下商城的盛京,号称‘天上繁星,尽落盛京’……”
韩苏故作疑惑道:“嗳,这句的典故是哪里来的?好像是当年我朝最美的林滤公主殿下降生,先帝喜悦非常,特赐封号林滤,听说当初盛京郡守得知此事后大喜,当即便做了一首诗:‘遗落人间一仙府,迎来仙女下凡土。借取繁星城中点,争得明月辉也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