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子清在心中长舒了一口气,李沅现在还肯见他就算好。他不敢入内,就站在门外,同样以长揖对李沅回礼,道:“王爷邀臣同住,臣也想回报一二。”李沅以官职相称,他也如李沅一般称呼,该不会出错了。
李沅挑挑眉,问:“林太傅何意?”
林子清微微低下头,道:“王爷之前与臣提过,嫌这宅院中空旷。王爷一人在此难免孤寂,臣便想着要为王爷排忧解难。”说到这里,林子清抬头瞄了一眼李沅,见李沅没有反对的意思,就大着胆子接着往下说去,“臣会得不算少,王爷喜欢的,臣都略知一二。足以慰藉寂寥长夜。”
“进来,”李沅的眼睛弯了弯,向一旁侧身避去,给林子清腾出一条进屋的路来,“还寂寥长夜。下一句莫不是就要说我孤枕难眠了?”
林子清也看出了李沅心情地好转,也敢同他开起玩笑了:“王爷要真觉得孤枕难眠,臣也可以……与您秉烛夜谈。”林子清看着李沅的双眼,最终还是没胆量把“侍寝”两个字说出来,哪怕只是句戏言。
李沅爽朗地笑出了声,觉得林子清又变得熟悉了。
落座之后,林子清眼睛盯着案上摊开的纸张,一眼就认出来了那是近两年的邸报,小心翼翼地问李沅:“您不生气了?”
“你可知我为何生气?”李沅坐到他身边,顺手将散乱的邸报收了起来,轻声对他说,“我自认对你极好,视你为心腹袍泽、甚至是与九郎一样的手足兄弟,气不过你自轻自贱,无视我的一番心意,便对你发了火。”
李沅顿了顿,转头看见林子清眼神中的愧疚,安慰般地对他微微一笑,又道,“可我那时在盛怒之下,总觉得自己都是对的,错全在你。可回过头来一想,我对你亲昵有加,却礼敬不足。何况我这做惯了权臣的人,难免有些张狂,亲昵有时就成了轻佻狎昵,在你看来可不就成了轻贱。往后不会这样了,我自当谨言慎行。”
林子清赶忙说:“是臣不识抬举,辜负了王爷的良苦用心。如今臣伴在王爷身边,必不会再妄自菲薄,令王爷失望了。还请王爷莫要因礼数疏远了臣,臣想要王爷待臣亲近些的。”
李沅点点头:“好,那这事就此揭过。”
林子清面露喜色:“臣谢王爷。”
“王爷?”李沅偏着头,“想要我待你亲近,澄之却还叫我王爷?”
林子清深吸了一口气,极为大胆地轻声道:“沅郎。”
一口茶还未咽下去的李沅听了这两个字,不慎呛到了自己,便猛得咳嗽起来,到止住时眼角都范了水光。他撇撇嘴角,皱眉问林子清:“你从哪里学得这称呼?”
时人对男子多称郎,一般是以姓氏或排行加于前。直接喊起名字,那是夫妻间才有的狎昵称谓。
林子清说出那两个字后心跳得极快。此刻他虽有些失落,但李沅的反应也算是在他的意料之中了。他冲李沅一笑,并不回答,却换了更为稳妥的称呼:“玄初兄。”
李沅向来喜欢看林子清笑起来的样子,这次也不例外。他满意地接受了这个称谓,又问:“如今是我年长还是你年长?”
林子清一摊手,十分实诚地回答:“子清也不知。”
他不想与李沅讨论年龄的问题。因论起来,如今似乎是他要长于李沅……如今他已至中年,再过几年便会生出华发,可李沅却还在精力最好的时期。这样看来,他与李沅的距离似乎更遥远了些。
想到此处,林子清心中添了几分苦涩,又听见李沅叫他一声“澄之”。
他仰起头,对着李沅恳求:“子清想听您叫子清之名。”之前李沅为尊,习惯了喊他的名字。如今他们二人已说好以同辈论交,直呼其名就显得极为失礼。可就林子清现在的身份而言,除却李沅,再无人能称他名。他想要李沅对他,与其他人皆不同,也算是给他留了点念想。
李沅无奈,只能迁就他:“好,子清。”接着又与他说了些话。林子清侧耳倾听,不时向窗外望去,只觉千里月华开,清辉洒满天地,正应和着一室安详。
第16章 第 16 章
无论何事,一旦步入了正轨,日子便过得飞快。
李沅安心在京中住了下来,隔几日进宫一次,架不住李濂的请求,偶尔也往东宫去教太子骑射。
林子清每日入东宫崇文馆为太子讲学三个时辰,晚上回永昌坊内下棋也好,谈论诗赋也罢,总是与李沅一起。没过几天,林子清就从东跨院搬到了主院。他五日一休,到了休沐日,李沅通常会带他出门看看。两月之期快到头时,林子清绝口不提回陵州之事,仿佛要一直这样过下去一般。
可嘉平四年的初夏,注定不是一个平静的季节。
五月初三,往豫州详查屯田一事的工部主事于豫州城外遇害,郎中重伤至今未醒,随行侍卫十不存一。
帝大怒,诏群臣入太极殿议事,捶案曰:“今日可杀朝廷官员,明日岂非反乎?”,责令大理寺严查,并下旨停豫州刺史黄维之官职爵位,押解回京。诸事暂由别驾、司马代理。
五月初四,擢中书舍人赵诺为豫州刺史,令即刻赴任。
五月十九,豫州刺史赵诺上书,列黄维二十四条罪名,系豫州官吏军民与之勾结者七十八人于狱,斩一百三十人于市。
消息传到京城的时候,所有人都震惊于帝王的雷霆手段——莫要说这事全是赵诺办下的,若是没有皇帝的授意,赵诺有几个胆子敢这样行事
只除了居在永昌坊内,不管朝中诸事的林子清,他如今是闲职,这些风云际会皆与他无关。李沅听闻后,倒是笑了笑,赞道:“合该如此。”他与李濂为同胞兄弟,连想法都颇为类似。什么法不责众,互相勾结欺上瞒下之辈,就该这般处置,何须在意虚名!
这把大火,最终还是烧到了隔岸观火的两人身上。
六月初七,诏谕,复太子太傅林子清为尚书省右仆射,加金紫光禄大夫、河南道黜陟使,巡察百官,举其善恶。
李沅对此倒是没有太大意见,他觉得大丈夫就该建功立业,林子清正值壮年,总领一个闲职算什么事。若不是这次有旨意下来,等林子清讲完学后,李沅都想去替他去求个官职了。
令李沅没想到的是,李濂竟然想让他掺和进去,还特意出宫来劝说他:“阿兄就帮我一次吧。”
李沅对他不假辞色地说道:“我还在孝期呢,若不是念着你,早该去父母墓前结庐而住了。”
李濂凑近些,仰着脸问:“能夺情不?”
“为母亲守孝你也敢夺情?”李沅眼睛一瞪,“阿娘白疼你了。”
李濂小声地说:“这不是没人可用了嘛。国事当前,阿娘必不会怪罪的。”
李沅冷笑两声:“无人可用?这话说出来你自己信不信。”真当他对这些年的事毫不知情么,李濂擢拔了多少人,再加上开科取士,怎么可能无人可用。
“信啊,这话多可信呀。”见李沅神色不对,他才正色道,“军中派谁去,都派不如阿兄放心。”
“你倒是心大。就不怕我有了兵权之后,再对你不利?”
李濂近乎哀怨地看着李沅:“我早说过信您,您就答应了吧。”
他觉得自己就差抱着李沅的手臂哀嚎了,可李沅对此皆无动于衷,不肯松口。
“阿兄真不愿去,”李濂失落地道,“那便算了,我也不打扰兄长了。”说完就要离开。
李沅叫住了他,问:“真的无人可用、非我不可?”
见李濂点头,李沅就回答:“那行,不加官职,我去。”
听到这话,李濂的神情顿时鲜活起来,喜形于色冲他道:“谢谢阿兄,您真好。”
从长安至豫州的官道平坦易行,他们六月十三从长安出发,仅用了八日便抵达豫州州城。晚间,豫州刺史赵诺率府衙中还未下狱的一众官吏设宴为李沅及林子清接风洗尘。
李沅居上座,入席后却不动桌上酒菜,全靠着林子清应付诸人。好在他身份够高,底下的人又全被赵诺治得服服帖帖的,没人不长眼色敢在这时候打搅他。
觥筹交错间,李沅低声对林子清道:“我看着这酒倒是颇像家里的玉山酿。”玉山酿是他在陵州之时,府上人酿出的一种烈酒,因它极易醉人,取“玉山倾颓”之意而得名。
林子清放下酒杯,笑道:“您好眼力,正是玉山酿。”他见下面众人酒至半酣,没人再注意他们,就冲着李沅解释道,“陛下赏给赵明府的。”
李沅仔细地看了看面前的酒杯,带着些惊奇地呼了一声:“玉山酿都能拿来赏人,九郎还真是看重他。”
时酒中多有浮渣色泽,或绿或黄,可是也不知酿酒人是用了什么法子,这玉山酿竟呈无色,且比之其他酒更加醇香、也更加烈。它的酿造工艺繁复,需要的粮食更是比其他酒多得多,因此极为难得。在陵州时,整个成国公府一年不过也只有一坛。入京之后,九郎连年节俭,过得比在陵州时还不如,产酒必不会多。就这样还拿出来赏赐,足以说明这赵诺在他心里还是有些分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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