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话是埋藏在污泥下不见天日的叶芽,从雪白的根里长出来,直接地露在日光下。在朝堂上玩弄人心的年轻帝王唯有此时是胆怯的,然而他把弱点露得太多,终于让自己退无可退,只能孤注一掷地站在悬崖边,嗫嚅道:“你……一点都不能喜欢我吗……”
萧湛猛地推他,因为发烧脸色潮红,嗓子都哑得不成样子了:“你怎么让我相信?哪怕你说怕我有异心才想要我死,我都可以接受。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就算你想跟尸体谈情说爱,它也会腐烂化成枯骨的!你有必要装傻吗!”
萧辰面色一点点变得惨白,眼神虚虚地落在不知道哪里,小声道:“我的湛儿不会有异心,我知道。可是一旦你拿到皇位,我就再也没有办法把你留在身边了。我……离不开你……”
萧湛一个笑还未形成,大滴大滴的泪水就顺着脸颊淌下来。他脱力般地往前跌进了萧辰的怀里,一口咬在了他肩膀上,虚弱地道:“哥哥,你到底想要什么……”
第六十四章
绿夏已去,三四场冷雨带来了寒秋。大陈国事安宁,边境平和,安谧的气息随着秋雨散布在山河的每一个角落。
但文武百官极少在他们的皇帝脸上看到那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了,那些从前挂在他脸上与真心无关的完美笑意像是随着一个盛夏凋零而去。朝堂上的萧辰总心不在焉,却能在下一瞬就叫最本分的臣子冷汗直流。
他确实是一个再合适不过的君王,恩威并施,进退有度。一时间群臣都觉得那个能在后宫里误了两次早朝的小皇帝是上辈子的事,虽然算来也不过三个月。那些个担忧龙脉的老臣终于喜出望外地在不是秀女大选的季节,把一堆貌美少女塞进了后宫。
“今晚陛下去哪处?”侍奉的宫女上了灯火,轻声道,“奴婢方才去看,公子已睡了。”
萧辰“嗯”了一声。
过了一会儿,宫女又道:“陛下要去凌雪阁瞧瞧吗,奴婢听说那位才人今日险些得罪了昭仪娘娘,连婕妤也甚是生气……嗓子差点哭坏了。”
“那就去看看吧,”萧辰随意地道。
宫灯照亮了半条宫道,光晕一团团地映入眼中,只把黑夜消融了一点点。
这一点点光若是在凤仪宫,怕也是会把萧湛吵醒的。萧湛那一场高烧养了大半个月,好起来的气色又消退下去,人若瘦竹,身体变得很差。萧辰再怎么轻手轻脚,也总能把他吵醒,也不知道他是不是一直都睡不着。
萧湛脾气比以往也差了很多,尤其在被吵醒后,常常带着那种冰冷刻骨的目光,说一句“又被你吵醒了”。萧辰不知所措,只能夜里不再去。但白天朝堂事情忙着,闲下来的功夫少得可怜,更别说他忽然懦弱起来,不敢轻易再去跑到凤仪宫里,说什么喜欢与爱之类的话。
萧湛恨他,这是他之前没想到过的。他一厢情愿地只想到了讨厌。
“见过陛下。”怯弱的一声,把萧辰唤醒了。
他这才看向眼前跪在地上的少女,微微低着头,骨肉单薄。她站起来,黑白分明的一双眼睛紧张地忽闪着,又飞快地低下去。
几块褐色的物件同时从她袖子掉到地上去。女孩子急忙蹲身去捡,还没摸到,眼泪便滴到了地上,连一声陛下恕罪都忘了说。
萧辰蹲下身去,捡起一块。软软的微微透明的东西,散发着清甜,原来是糖果。
“你也喜欢吃糖吗?”萧辰问道。
少女哆嗦着身子,后知后觉地往地上叩头。她那么害怕,无声地抽泣着,含糊不清地在说:“陛下饶命……”
“别哭,”萧辰连自己都没察觉地露出一个微笑来。他去扶那个女孩子,甚至有些过分亲昵地细细地抹去她脸上的泪痕,然后温柔地道,“你哭什么呢?”
她是很好哄的。皇帝的三言两语就让女孩子忘了哭,再说些话她就破涕为笑了,到后来还要拉着萧辰给他看天上的星星:“一条长长的银河,两端是牵牛星与织女星。现在隔得很远,到七夕他们就会去找对方的,是不是好浪漫呀!”
星河如凝聚的水晶,璀璨地铺过夜空,萧辰眼神落在一处,又问道:“你见过吗?”
“见过呀,现在七夕过了,下一次只能等明年了,”女孩子觉得有些凉,便裹紧了衣裳。
“参星与商星,与你说的很像,”萧辰仰着头道,“不过它们从来不相见。”
是彼此纠缠哪怕让对方遍体鳞伤会好一些,还是动如参与商故作大方的成全会好一些?天河静悬,星耀无声。
女孩子回到屋子里,又守着一盘糖果吃起来。萧辰问她为什么白日里跟梁昭仪闹,现在宫里人人都知道她差点哭坏了嗓子。她鼓着嘴巴说:“她们欺负我,还打了我一耳光,我好疼呀,就忍不住哭……我又不好看,穿的衣服也没有她们漂亮,哪里值得她们揪着我不放……”
萧辰有些奇怪,这样一个看起来什么都不懂的女孩子怎么能进到宫里来。要知道那些妃嫔一个个在他跟前都玲珑八面的,说别的妃子坏话都是拐着十八个弯说。
他不禁想起来,萧湛倒是从来不说谁坏话的。从前也是这样清清白白的模样,跟在身边喊哥哥,很少见他生气,气狠了最多一个人待着不说话。
女孩子见萧辰笑起来,还以为他在笑自己,顿时闭上嘴巴不说话了。
“早点睡吧,”萧辰起身,毫无预兆地离去了。
凤仪宫前悬着的宫灯茕茕地晃悠。沉重的大门没怎么发出声响,萧辰站在庭院里,见那亮着的窗户时心几乎跳出来。萧湛此刻没有睡,他情不自禁地往前走了一步,又戛然而止。万一萧湛是被大门打开的声音吵醒的呢……
宫人有了经验,无声地跟在一旁。月光不算明亮,模模糊糊能照出一些影子。
屋门突然打开时,萧辰骤惊之下才发觉自己站的腿麻,一时只好僵在原地。
萧湛披着一件外裳,面目有些模糊,声音被轻风送过来:“……院子里冷,哥哥想病在我这里再闹一出祸乱朝纲的事么。”
第六十五章
萧湛往一边放烛台,余光便瞥见萧辰的脸,便皱眉转过身来。
萧辰脸上刚刚浮起轻若涟漪的笑意,又一点一点地淡下去,最终不见了。他在屏风旁的一张椅子里坐下来,萧湛便递给他一盏茶,萧辰接过去,又听萧湛道:“煮出来没多久,烫的。”
“你不是被我吵醒的罢?”萧辰捂着那盏茶,不妨萧湛背对着他并没有回答。一时沉默,萧辰又后悔不该问出来。
萧湛拉了拉披着的外裳,往内室走,目不斜视地道:“白天睡多了,跟你没关系。”
那抹瘦削的背影看不见了,萧辰放下那盏茶绕过屏风去,又坐在榻边轻声道:“不久便是中秋了,要不要见见永安……你一个人呆着,可能会觉得无聊。”
大抵是刚才的话软了些,萧辰便又来这样哄他,跟讨好一样。萧湛倚在床头,目光垂落在被面的刺绣上,淡淡地道:“永安终归还是个孩子,一时想不开毒死的哥哥又出现在面前,你还让不让她好好地活了。”
萧辰没吭声,眼睛里的碎光慢慢地落下来熄灭了,他胳膊撑在床榻边又收回去,面朝着窗户坐着,很长时间都没动静,侧影竟生出一些孤寂意味来。
他从来都高高在上,连示弱也未必有多低声下气。密不透风的耐心与示好因为尊贵的身份显得那样难求,旁人若能分得一星半点,便是天上砸下来的福分。
但萧湛并没有很开心,冷言冷语相对过后,也没有多少快意。
萧辰是那样工于心计的一个人,折磨人时不见血便能让人恐惧到骨子里,设一个局钻进去的人都能被他控制心智。
萧湛到现在还无法完全地放下永安的事。那一碗甜甜的“鸩毒”让他心惊胆寒,比永安蒙住他的眼睛喂他喝下去时还要胆寒。一向只会问怎么办的妹妹亲手要毒死他,萧湛无法接受之下,头先怪的便是萧辰,萧辰让永安露出这个样子,所以都是他的错。
这样能让萧湛好受一点,可并不意味着这是对的。
萧湛不是睚眦必报的人,他心底明白永安的事不该怪萧辰,但自己还是很难对萧辰好言好语。尤其萧辰每每小心翼翼地试探着讨好他的方法,让他更加心浮气躁。
“湛儿睡吧。”
萧湛闭着眼睛察觉到自己有些重的气息后,萧辰忽然道。接着萧辰站起来:“睡着了,我走的时候再帮你把灯吹掉。”
“我睡着了你走,开门不会响吗?”萧湛睁开眼睛。
萧辰身体僵在原地,半晌,勉强地道:“那我……”
“哥哥很忙吗,”萧湛抬头看他,“不忙的话,就在这里歇息一晚也不碍事吧。”
他们盖着一条锦被,那被子实在是足够宽大,中间隔着半人宽,还能把两个人都盖得严严实实。萧湛朝里侧躺着,要不是耳畔能听到一点萧辰轻微的气息,几乎要以为萧辰不存在。
忽然便装什么正人君子,萧湛翻身看着天花板心想,这张床早就不干净了,多么让人难堪羞耻的姿势萧辰都强迫用在他身上过。突然一朝要悔改做个好人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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