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湛握着那一柄剑,微微扬起头,眼中冰冷的敌意毫不掩饰:“他想跟我成亲,什么时候轮得着你们来多嘴?”
他一贯沉默又疏离,即便是当初在凤仪宫前夺刀,也远远不是现在这个样子。萧湛给人的感觉一直是不会争抢的,甚至是十分容易……加害的,不管是当初德妃给他下毒,还是苏宣直接间接的为难。一个娇弱苍白的宠物,全仗着萧辰罢了。
梁如雪是这样以为的,因此她吃惊到一时没说出话来。
苏相宜尖着声音,咄咄逼人:“陛下大婚,礼部可有记载?吉时是什么时候,礼成又是什么时候?更何况,人人皆知陛下病着,怎可能成婚?”
耀眼的锋芒一霎划过眼中,苏相宜还没反应过来,却已经本能地闭了嘴。
萧湛手里的剑横在了身前,剑柄的流苏正轻轻巧巧地晃动着。内监扑通跪地,压着嗓子:“公子息怒,陛下龙体未复,见血总是不大吉利的,”又转向那一群后妃,“各位娘娘还请回去吧,陛下若受了惊扰,奴才万万担当不起啊!”
那内监是在御前伺候的,各宫嫔妃素日都要卖他个面子。他话里好似连萧湛弄出人命都不当回事,任谁都听出这意思来了,便都黑着脸僵在原地,不再吭声。
一个宫女从内殿出来,轻声道:“陛下醒了,问外头乱什么呢?”
萧湛松手,天子宝剑就那么咣当地摔在地上,他拂袖进殿,宫女随之合上了殿门。内监对着底下杵着的一众妃嫔,躬了躬身:“娘娘们怎么还在这里呢,咱们皇上什么脾气,您们还偏要撞上去试试吗?”
萧辰仿佛只有睁眼的力气,他见着萧湛,尚且恍惚地怔了下,随即便合上了眼。
萧湛攥着一杯温热的水,静默了片刻,低声道:“我已经跟哥哥成了亲,哥哥不愿意认我,我便是犯了大不敬的欺君之罪。外头很多人在等着,让我不得好死……既然哥哥决定了,我这就出去,往后……”
一只手抓住了他的衣袖,那杯水滚落下来,在萧湛的衣裳上洇出深色的印子。
萧辰直直地望着萧湛,病得连开口都费力,一个笑容扯了半天,只动了动半边嘴角:“湛儿,我心口疼……”
萧湛一言不发地把他抱起来,让他靠在自己肩膀上,伸手揉萧辰的心口。可是萧湛自己的肩膀都那么伶仃,硌得慌。萧辰就着萧湛的手喝水,一开口哑得像好几年未说过话一样:“我以为……是已经死了,还做梦呢。”
“他们说我配不上你,还说礼部没有记载大婚,不算数的,”萧湛一动不动地道,“你早就知道,除了你,没有人愿意听我说话,也没有人会帮我。哥哥不要我,就是想让他们欺负我吗?”
萧辰笑起来,却又咳嗽了几下,他伸手捏萧湛的脸颊:“我早就知道的,是湛儿会说谎了。谁说你了,哥哥都帮你讨回来,好不好?”
“嗯,”萧湛像是手足无措或者是情绪激动得过了头,整个人都淡然得匪夷所思,飘在另一个世界似的。他把空了的杯子放回桌上,扶着萧辰靠在床头,皱了皱眉飞快地松开,又认真地道:“哥哥,有人打我……”他孩童似地扯着衣襟往下拽,“你看,特别特别疼的。”
第七十六章
半月后,疫情得到控制,郭云流上表了一封奏折述职,与他这道奏折同时送到御书房的是西北军营的急报。西北军营的大将军在追击流寇时陷入流沙,不幸殉难。
朝堂上,众臣在惋惜哀悼之余,又齐齐陷入了沉默。西北是大陈的门口,西北大将军意味着何等的荣耀,便也意味着何等的艰苦与任重。基本是一守十几年,与皇城隔绝的状态。
萧辰掀着又一本内监呈上来的奏折,瞟了一眼便合上。
殿上付青在此时出了列,语气沉稳:“末将愿往。”
萧辰下了朝便往凤仪宫去,萧湛刚起来没多久,整个人散发着一股慵懒,一边咬一只粉红的桃子,一边摆弄茶水,桃子香甜的味道倒像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
“付青想去西北,我暂时没有应允,”萧辰停顿了下,手指抹去了萧湛嘴唇边的一点汁液,而后轻轻捏着那一瓣柔软湿润的嘴唇揉了揉。
萧湛一巴掌拍开了那只不规矩的手,毫不自知地又咬了一口桃子:“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他若去了西北,少则几年不能回来,永安便要一个人,”萧辰紧密地盯着萧湛的表情,“我想着你担心永安,便来与你说一说,并不是我叫他去,确实是他主动提出来的。”
萧湛要将泡好的茶水倒出来,手上却没有空,便把那半个桃子塞进萧辰手里,专心地将青碧的茶汤分到两个青瓷杯里。
“苏宣也上表说想去西北,让他去当然不可能。相比之下,付青的确是最好的人选,”萧辰又道。
萧辰近来一直这样,他谨慎小心几乎到了过分的地步,只要是会与萧湛有一点关系的,一定要来反复地问,甚至问过之后也不怎么心安。
“哥哥想叫谁去就叫谁去,不用跟我解释,”萧湛直起身来,他去拿萧辰手里的桃子,又停住动作,脸颊慢慢泛了红,跟那只桃子似的,轻声道,“闭上眼睛。”
萧辰闭眼,接着察觉到萧湛亲了他一下,那个吻带着桃子的香气,绵软甘甜得让萧辰忘了刚才自己在说什么。
“我想好了跟哥哥在一起,不是说谎,”萧湛极为小声地道,“要过一辈子,最后一起埋在土里。”
萧辰看着那双清澈的眼睛,很明显地不顾忌了许多,一把将萧湛扯得更近,呼吸相触。萧辰说:“我想跟湛儿再成一次亲,我没有看到,想了很久也没有办法释怀。”
“可以呀,”萧湛毫不犹豫地道,他咬了一口桃子,笑着捏萧辰的下巴,“我要给哥哥画眉。”
付青去往西北后,永安公主来见萧辰。她抱着出生两三个月的婴孩,开口便问萧辰:“皇兄当真不肯给臣妹活路?”
萧辰一眼看过去,目光便落在了那个小小的婴孩身上。小孩子咿咿呀呀,淡粉色的唇边吐着泡泡,看见萧辰便歪着头笑起来,短粗的小胳膊还扑腾了几下。
明明是弱小柔软的孩子,给人的感觉却那样奇异,萧辰像是忽然明白了为什么他这个妹妹有了勇气来质问他。
“付青与皇妹是夫妻,皇妹不了解自己夫君的心思么,”萧辰伸手轻轻地触了下那婴儿的脸颊,小婴儿张大了没牙的嘴巴咯咯地笑。
永安公主一时语塞,目光里有几分黯淡,却在看到婴儿的时候云开雾散似地平静下来。她的态度甚至变得有些强硬的意味:“这是我的孩子,他会长大的。”
“有名字吗?”萧辰的语气不自觉地柔和下来,他长久地与那个婴孩对视着,好似从那一双干净得让人心悸的眼眸里看到了某些未来。
永安公主拿手绢慢慢地擦了擦婴儿嘴角的透明口水,而后道:“他也姓萧,叫萧纬。我宁愿他姓付,可是付青他根本不在意……”
残阳如血,大漠孤烟。付青把一张纸慢慢地揉成一团,而后死死地捏在手里,骨节森白。
信是苏宣寄来的,只四个字:何以至此。
兵马山河,始终未改,为将怎可不忠?付青一开始是有些激愤的,他甚至想指责苏宣,但最后却慢慢沉寂下来。
黄昏的沙漠宁静而温柔,燥热的风慢慢地凉下来,像丝绸蹭过人的脸颊。付青脑海中交替闪过少年青色坚毅的脸和女孩子的哭泣,他背过身去,像把所有的不言不语都封缄在某一缕风中,一步一步地走下了军营城楼。
十年后,萧辰过继永安公主之子萧纬,而后让位于萧纬。
离开皇城的那一日大雪纷飞,萧辰攥着萧湛的手,轻轻地在他眉心印下一个亲吻:“我们一起自由了。”
离开那一方权力与欲望的中心,原来什么也都不会失去。他也早就不需要什么权力了。
凤凰台上凤凰游,凤去台空江自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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