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湛坐在床里侧一动不动。良久,他觉得冷似的,把下巴搁在膝盖上,紧紧地缩成一团。萧辰静静地在黑暗里躺着,片刻后察觉到萧湛凑过来,把他肩上的被褥提了提,然后撑着胳膊不动了。
“哥哥……”萧辰听到他说,那是非常轻的声音,带着迷茫,并没有一点难过。
萧辰顿住了呼吸,接着萧湛慢慢在他身侧躺下来蜷缩起了身体。他的体温像一只什么动物一样暖烘烘地透过被褥渗进来,身体却冷得有些发颤。
那一瞬间萧辰心里涌起难以名状的感觉,他翻身把被子扯过去,紧紧地搂着萧湛,下巴蹭着萧湛的发顶,鼻端是窗缝冒进来的清寒干燥的气息。
“湛儿,你在想哥哥吗,”萧辰低声道,“我是哥哥啊。”
萧湛的额头贴在萧辰温暖的胸膛上,一声声的心跳清晰地响在耳边。他被勒得有些难受,但那包容着他的温度那样令人贪恋,慢慢地把寒冷驱散了。
萧辰真的是他哥哥吗?萧湛想。他明明知道,那个后腰上有血红胎记的孩子,并不是淑妃的儿子啊。
“我不信,”萧湛固执地道。他闭上眼睛,困意很快袭来:“……我才不信……”
次日,苏相宜在内监走后呆在了原地。
“奴婢说得没错吧,”怜儿眉飞色舞,眼睛里只冒光,“这才两天,您就连升两级啊!说来还得谢谢沉月宫的那位,皇上觉得您受了委屈,这是在补偿您呢!以后看他还敢不敢欺负您!”
苏相宜卷着圣旨,来回踱着步:“……并未听到苏家近来立功,怎会直接越过美人的品级,到了婕妤呢?”
“这是好事啊,”怜儿道。
苏相宜点头:“确实是……”她叹了口气,“这才叫我不安哪,……你去打听打听,沉月宫有什么消息,要是皇上没动他……”
不过是一时得意,连个封号身份都没有的人,除了萧辰的宠爱一无所有,拿什么跟她争呢?苏相宜轻轻抚了下耳坠,把圣旨搁在了妆台上。
校场,日头艳盛,秋老虎威力不容小觑。
苏宣拿着一杆长枪,漫不经心地走到了付青身旁。眼前的军士排列整齐,口令威严,几欲震天。
“好几日不见统帅,”苏宣眼睛看着那些军士,随口说了句,“苏婕妤说,……见到统帅了。”
付青眼睛眨也不眨。
苏宣却挤过来轻轻地捣了他一下,刻意压低声音道:“那位能让禁军统帅去亲自守护的人,很特别吧?”少年的笑容看起来十分爽朗,“说起来,陛下能突然对谁这么着迷,我还真是不信。你记得么,殿下还活着的时候,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刺杀陛下,陛下当时一点都没有生气……沉月宫的那个人,与殿下相比如何呢?”
“……副统帅,”付青转头,“操练时私自出列,闲言碎语,二十军棍。”
苏宣持枪半跪:“末将领罚。”
他露出一个大大的笑容,领会到什么似的神情让付青皱紧了眉。
第二十六章
秋尾巴不长,白露过去转眼便到寒露,再过一些时候,便是一年一度的秋猎。这段时间里萧湛很安静地待在沉月宫,萧辰也慢慢地放下心来,甚至大晚上花时候与朝臣商议秋猎,也没叫付青去守着。
萧湛披了件披风下了台阶,忽听得外头脚步匆匆,隐隐有嘈杂人声。他顿住脚步,大门便从外头打开了,短暂的交谈声后,一个侍卫进来拱手:“有人闯入皇宫,公子可曾受惊?”
“抓住了?”萧湛拉紧了披风,抬头望了望。
“正在追捕中。请公子回去,”侍卫严肃地道。
门外的宫灯光辉融融,映照出了一片光明。萧湛离大门口还有至少丈远距离,他垂下眼睛转身。迈上台阶时听得身后脚步声,接着被握住了提着灯笼的手。
“耽搁了很久……明日我便让付青过来,”萧辰推开屋门,“今日是我疏忽。”
“你的守卫已经足够忠心了,”萧湛语气轻飘飘地顶了一句。
萧辰笑起来,他仍然握着萧湛的手没松,右手去解萧湛披风的系带,慢条斯理的动作优雅至极。而后手指停在了萧湛的颈下,轻轻地摩挲着一小段锁骨:“很快要秋猎,我在想要不要带你去。不能留你一个人在宫里……西郊围场人又太多……你想去吗?”
萧湛沉默不语,颈下的疼痛时有时无。
“告诉我,”萧辰拨开蹭在萧湛下颔上的白狐绒毛,任披风落在了地上。他的眼睛里满是宠溺,循循善诱,“你说了,我就允。”
萧湛稍稍偏开头,竟有些怯意。他心里涌上顾虑,膨胀着堵在喉咙里,说不出话来。
围场一眼望过去是没有墙的。这个念头一下子拔土而出,粗鲁地把顾虑都压了下去。萧湛细密的眼睫在眼睑下留下阴影,他低声道:“想。”
萧辰笑意更深,他慢慢靠近,萧湛身体也随之绷紧。他强按下后退的欲望,闭上了眼睛。良久,额头上落下轻如羽毛的一个亲吻,萧辰的声音带着一丝怜悯:“好。”
十日后,西郊围场,萧辰搭箭拉弓,弓弦如满月,一箭正中鹿眼,欢闹如潮,山呼万岁。几十匹骏马疾驰如闪电,扬起半人高的尘土,奔向了丛林。
苏相宜裹了件貂裘,虚虚地往周边瞥了一圈,把身子往后一靠,拈了颗葡萄耐心地剥着:“你瞧这后宫就我一个,也是件寂寞事。这时候,便只能在这干巴巴地坐着。”
“皇上最宠您,多少人还羡慕不来,”怜儿得意洋洋地道,“奴婢瞧着皇上也没带沉月宫那位,八成是厌了。”
苏相宜伸出纤细白嫩的手指,嗔笑着点了下怜儿的鼻子:“就你机灵。”
她心里却想,九重深宫里一个宠物,身份低下上不得台面,哪能是带出来见人的。萧辰兴之所起宠了他,到这种时候,不还是要顾帝王颜面么。帝王心哪,苏相宜哂笑了声。剥葡萄弄了满手汁液,她皱了皱眉,把那颗晶莹剔透的葡萄扔了。
开阔的地方设了数个帐篷,最高的那顶帐篷四周站了八个侍卫,围得严严实实。此时,帐门前的两个正拦住了一个穿绿色宫装的宫女。
“奴婢是奉了皇上之命,来送酥酪的,”那宫女声音细细的,直直地迎着侍卫的审视。
侍卫上下来回打量了足足三圈,才收了长枪:“进去吧。”
帐篷里铺着厚重精美的鹿皮毯,那宫女盯着坐在矮榻上的人露出惊喜万分的表情。她三两步过去,几乎扑在他身上:“湛哥哥……”
萧湛往后仰了仰,看清眼前人时,手里的书卷一下子坠了地:“雪花……”
雪花挽着他的胳膊,嘻嘻地坐下来:“我前几天就去宫里找你了,但是没找着,就跟过来啦。我刚才挨着试了好几个帐篷呢,一直试到这里……”
萧湛一时没说出话来。在那座皇城乃至整个大陈,萧湛已经死了,没有人知道他还活着,更别说找他。这么一个痴痴傻傻的女孩子,是怎么样还坚信他还存在并且要找到他呢。
“……小声点,”萧湛攥着雪花细凉的手,嗓音嘶哑。
“又有他们在啊,”雪花缩了缩脖子,压低声音接着道,“我回去找娘了……好奇怪,娘就在家里,可我又觉得她不是我娘……”她眉头揪在一起,垂头丧气,“我还要……找哥哥,但是哥哥是什么样子的也忘了……我明明记得的。”
“会找到的,别担心,总会找到的,”萧湛紧紧地挨着雪花。
这个瘦弱的女孩子仿佛带来了很久以前那段,与现在相比称得上美好的时光,那段时光里的萧湛天真地做着他的尘世梦,满心想着可以跟心里的人离开皇城,去往天涯海角不问世事。那时的他当然也没察觉到,花重锦绣的皇城,早就掩盖着暗自滋生且阴暗畸形的秘密。
“……嗯,我会接着找的,”雪花郑重其事地点头,又好奇地道,“他们都在外面骑马射动物玩,你不去跟他们一起玩吗?你是不是不会射箭?”
“会,”萧湛捡起来地上的书本,连他自己都没想到语气可以这样平淡,“但我不能去,看见门口的守卫了么,是为了防止我出去的。”
“我带你走啊,”雪花站起来拽他,“他们打不过我的。”
萧湛并没有动,低声道:“没有事。你一会儿得离开这里,不要让人知道你来过,也不要告诉别人你见过我。不然……”
“会掉脑袋的,就吃不到好吃的了,”雪花眯着眼得意地笑起来,她弯腰悄声道,“我现在就走吗?”
萧湛目光上移,落在雪花头发上。他忽然紧张起来,攥紧了手心,声音有些颤抖:“……可以把你的发簪给我么……我……”
雪花想都没想,利落地拔下那一支尖尖的长簪,递给了萧湛。她走出几步,又回身叮嘱道:“我还会来找你的,到时候要把它给我啊,我只有这一个簪子啦……”
绿色的女孩子身影灵巧地闪出了帐门。
簪子硌在萧湛手心里,森凉的感觉从皮肤渗进血肉里,游走回心脏,遍布四肢百骸。萧湛用了很大力气才压抑住从心底呼啸而来的冲动,他重重地往后倒在榻上,手背遮住了眼前的光线,低声道:“……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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