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溉没有半分哀色:“随时会有不可说之事。”
李光于是挥挥手道:“这里没有你们的事情了。你们回去尽心竭力照顾宣抚吧。”
袁溉连连摇头,说着“可惜可惜”,一蹦一跳地出去了。
等三人退出,李光才道:“刚才说的放赈一事得尽快准备了。”言外之意,是张俊随时有毙命的可能,若要祈福,需得趁早。
“我也是这么想的。”张宪皱起剑眉道,“我虽跟随宣抚时日短浅,然而宣抚待我情义深重。我愿亲主赈济之事,并再捐白银一千两,为宣抚祈福。”
李光没想到,张宪见机如此之快,知道张俊必死,就开始放心大胆地市恩了。捐白银一千两,是收买原从将领之心,结以义。亲自主持放赈,是收买建康百姓之心,结以仁。有仁有义,口碑相传,张宪就算立稳脚跟了。然而,张俊若真不起,朝廷对这一军如何处置,还是个未知的谜题。李光想了想,还是顺着张宪道:“张太尉这一番心意,委实让仆感动莫名,仆也愿意随百两之数。但愿张宣抚转危为安。”
其余众人见两位都如此表态,也纷纷响应。唯有张秾红着眼圈站了起来,抱起狮猫,径自要走。
张宪拦道:“国夫人,且慢。”
张秾停下脚步,缓缓回头,“两位相公都商量好了,奴家遵依就是。事情还很多,也没有留下来的必要了。”
“孝服棺椁等物还要麻烦国夫人预为布置。”张宪对这位美丽的女子颇为抱歉,二十七岁就守寡,以后的日子想想便觉得暗无天日。“然当职还想问国夫人一句。”
“什么?”张秾盈盈欲倒,连那猫都抱不住了。狮猫轻巧地从她怀中跳到地上,却不跑,蹭着张宪的腿趴了下来。
“张宣抚昏迷之前可曾说过什么吗?”
“遗言?”张秾冷笑着,“适才袁先生已经说了,相公是独处之时昏迷的。况且,相公还未死,也不必这么着急吧。”
张宪却还继续追问:“那么之前呢?”
张秾终于想起,高官临终还有一个遗表恩泽。这就不得不慎重了。这道遗表,可以劝谏官家,可以保举贤能,可以申诉遗愿。眼下,张宪汲汲于此,显然重视的并不是张俊的遗愿,而是希望可以从中获利。张秾突然爆发道:“没想到你也是这样的人。”边说边头也不会地走了。那狮猫见主人离去,恋恋不舍地喵了一声,跟着跑了。
李光也以为张宪是为自己考虑,倘若在遗表中有所举荐,地位自然稳固了。但以张宪的资历,做一军都统制可以,为宣抚则不太可能。于是劝道:“此事不可操之过急。”
“当职原是为了诸家太尉,”张宪道,“为国奋力多年当有恩泽,所以才追问了一番遗言。”张宪是想到了袁溉所言,以为张俊定然有一番许诺,很可能透露给了亲信。既然张俊将死,不如由自己主动提起此事,以做恩典。
果然有统制官频频点头。
“哦!”李光恍然,“这事也要仔细商量。”商量自然只有与张宪一起,也算是默许了张宪的请求。
张宪拱手称谢不已。
正在这时,宣抚司的一名医官忽然闯进来通报,“张相公醒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般人家冲喜是娶媳妇,达官显贵就是放赈了,至于皇帝那就大赦天下免税了
第184章 终章 燕云(14)
张俊卧室甚为宽大,雕花大床足够四人共眠,却只不过占据一隅之地。但此刻,偌大的地方足足挤进了三十余人,满满当当地再没有一丝空隙。
一方是李光、张宪为首的众统制,站在靠近房门处;另一方则是张俊的至亲,以张秾为首,十余名姬妾雁翅排开,五个儿子匍匐床前。姬妾子侄辈固然是神情张皇,张秾也是面带啼痕,来不及用铅粉匀净掩饰。她的心思实比旁人格外地沉重:张家外面看是阀阅门第,实则不脱野气,张俊脾气暴躁,稍微不如意,即使对受宠的姬妾也是轻则打骂,重则杖毙。而在张俊的家乡,人殉的风气尤盛。那些富家大户的户主去世之后,总要杀几个宠妾以殉。真要发生这种事,张秾虽不担忧自己的性命,但有一两个要好的姐妹,还是打算着保下来的。想到此处,她越发深自懊悔大堂之上无端迁怒于张宪。既然盼着万一有些不测之事,张宪能够仗义执言,就该软语温存加着小心支持他,又岂能把他晾在堂上一走了之。但反过来讲,如果张宪也斤斤计较于个人利益,又如何能指望他为姐妹们仗义执言?说到底还是因为自己心乱如麻,真到了利益相关的时节反而失去了一颗平常心。张秾柔肠百结,抬起泪眼,极快地瞥了眼站在对面的张宪,又幽怨地垂下头,目光所及之处裙底露出尖尖翘翘的一双苏绣弓鞋头来。
张宪自然不会懂张秾的用意,也是张秾所忧虑的事情对张宪来讲太过骇人听闻。张宪出身虽不算世家子弟,但也是清白干净的诗书人家。这时,他见张俊睁开了眼睛,忙和李光排开众人上前探视。
张俊说是苏醒,其实并不能说话,只是眼皮微张,眼睛能够转动罢了。见他的一只手露出在绣被之外,李光便上前一步,握住手道:“张相公,朝廷听闻相公病重,特派下官前来看觑,并赐银一千两,绢一千匹。圣恩隆重,相公宜自保养。”话是这样说,李光只觉张俊一只手冰寒刺骨,身子已经冷了。又看看气色,干瘦枯黄不见一丝血色,料得不过是回光返照,于是问道:“相公可还有什么心愿,下官当代为转达。”
张俊仰躺着,动动眼珠,忽然瞥到李光身后的张宪,竟连连眨眼,怨愤形于颜色。
张宪也是大奇,人都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按张俊的所作所为,他临终之前对诸种恶行非但不予忏悔,竟然还在用仅有的力气怨恨自己吗?但他毕竟宅心仁厚,自问不曾亏负了主将;也为了在诸将面前做个不计前嫌的大度形象,看出张俊有话想说又苦于无法行动,于是问袁溉道:“有什么办法能让张宣抚开口说话吗?”
袁溉一摊双手,表示爱莫能助。
张宪又问一众人等。
傅选和王俊是有意见也不会说的。
其余人有身为张俊亲信的,则是绞尽脑汁。沉吟一番后,就有人提议,让把军中的密信本拿来。
“哦,”张宪不用那人解释,已经想明白了,点头道,“这办法倒是巧。”
张秾巴不得张俊就此一命呜呼,忙问道:“这是做什么?”
张宪不说话,将那本子翻开,这本子上写的都是些常见字,用于军中传达命令,他一个个的指着,让张俊看。“若是下官指的字与相公所想一致,便请相公眨眼示意。相公若是同意下官的提议,也请眨眼。”
张俊本来目光都已散乱了,闻言凝神,又是凶光毕露。
袁溉不合时宜地哈哈大笑一声:“有趣有趣,就只一样,千万不要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张宪瞪了一眼袁溉,费了好半天功夫,才明白了张俊是举荐张子盖代替自己的职务。
这一来,那些原从将领便有些失望了,张子盖已经调走,张俊还念念不忘自己的侄子,自家们为张相公出生入死,却享不到遗泽,亲疏何其分明!且张子盖屡战无功,又何德何能爬到自己辈的头上。这样一想,便看着张俊不太顺眼,反觉得张宪为人大度宽宏了。
“下官当替张相公将此意思禀告朝廷。”李光道。他见张俊话说得多了,又是奄奄一息的模样,忙叫道,“进参汤。”又问道,“相公可还有家事嘱咐?”
又是一番忙碌,张俊目光慑人,直直盯在了杀字上。
张宪大骇,反复确认道:“杀?”
杀字出口,那十余名姬妾已有半数吓得瘫软在地,哭声一片。众将也是十分地不安,倒不是怜香惜玉,而是想起张俊的杀伐果断,难免有不寒而栗之感。
张宪口干舌燥,讪讪道:“相公莫须是被药气冲撞了,把窗户打开些吧。”
一声令下,即刻有人开窗通风,混合着梅花清香的凛风,将室内污浊的空气涤荡一新。
张宪定了定神,意识到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张相公并非是在开玩笑。
张宪想起了一件往事。还是绍兴元年的时候,岳五哥率军跟随张俊讨伐李成。七月,五哥从生米渡渡江,击败了数万贼兵,之后大军继进,终于在筠州打了一个大胜仗,俘获了大约八千人之多。五哥趁此大胜,连夜挥兵追击残余的敌军,等得胜归来之后,却听到一件骇人听闻的事情,张俊把这被俘的八千人全部坑杀了。五哥私下不免大哭一场,却也坚定了他独立从军的决心。现在,张俊又故技重施了,尤为可恨的是,临死之前还要让人陪葬。张宪不由皱紧眉头,下定了决心,人殉本来就是陋习,主将昏聩,身为左右手的理应抵制主将的乱命;哪怕就是为了五哥,为了大雨滂沱之中的那一场痛哭,也要救风尘于水火。
张宪正在沉思,忽然感觉到一道满蕴着不甘与愁苦的怨毒目光盯住了自己,忙抬起头,却见张俊的眼珠又转了转,越过自己看向了放在对墙的多宝阁。这就难以索解了,张相公刚还要杀人,这会儿是要索随带入地下的珍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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