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水眉间一皱,看了看林尚书,林昀手心一紧,看了看韩大人。四目相对,全是茫然。
云冰笑了笑:“不愧是朕的儿子。无妨,按礼制,太子受册,也可以骑马。”金年又担心又为难:“陛下,这小太子才十岁呐。”
一片惊叹之中,云翎一路飞驰到景恒正殿。云冰神色欣然,望之如望旭日出于东方。
直到百官首列,小太子突然拉住缰绳,回首,顽皮一笑:“韩卿,我腰上这柄短剑,好看么?”韩水惊诧不及,尚未答话,小太子扬鞭而去。
入殿后,大内宣旨,宗亲、礼部、太常主制,为太子受册。册毕,云翎叩拜,献寿礼。韩水心中,五味杂陈。
巳时,各国赴诗会之王公贵胄、鸿儒名士,由鸿胪、礼部安排,陆续入宫。朝礼毕,翰林院学士常明,一身青服,主持元旦诗会。老掌院学士哑了嗓子,站在旁边,神色漠然。
因要置办诗会,工部将大殿里里外外翻新过一遍,铺了金花红毯,挂了玛瑙、琥珀、黄玉,极尽华丽之色。玉阶之上,赫然摆着两座龙椅,尚书于贤玩笑说,今日景恒殿,似个洞房。
于贤这人,一生办过三件漂亮事。头一件,用汉琎石给灵光坛修了个习武场,不到四年,灵光坛拆了。第二件,在宁国街辟出百亩地,给韩大人盖了府邸,留待后话。第三件,便是不顾太常寺反对,为女帝把大殿布置得似个洞房。
深得帝心!云冰坐在其中一把龙椅之上,当着皇叔云安的面,笑道:“有臣工如此,朕何愁社稷不兴,国家不盛?!”
话音尚绕梁,一个雍容身影,伴着一声通报,从殿前那片金色阳光之中,徐徐走来。
国礼接待,共襄盛世。九皇靖轩,玄色绣金龙袍,宫冥先生,暗纹蚕蛹长衫。
云冰一时神怔。靖轩甩龙袖,环臂叠手于前,平身问礼:“云皇。”其音,深沉有力,其神,不卑不亢。
云安咳了咳,未见动静,而云冰袖中那只手,紧紧攥着华盛,被凰骨割出鲜血。金公公冒死罪,拿拂尘暗中顶了一下云皇。
“九皇。”云冰回过神,笑了笑,下堂而迎,“九皇一路辛苦,今日在朕的朝堂之上,听两句诗词,美哉。”
靖轩的神色,静如深潭,邃如夜空,除了云冰,他不多看殿中任何人一眼。云冰提袖伸手,温婉一笑:“九皇,上座。”
云安在旁,紧锁着眉头,张口提醒道:“陛下,万国朝中央,切莫殿前失仪。”云冰笑意顿僵,转头一句:“朕不用你管!”
众人窒息之时,靖轩大大方方地牵住云冰:“云皇没变。”云冰心一跳,悔了,想抽手,却被靖轩握得更紧。
一凤一凰,缓缓步上玉阶。云冰悄声道:“朕手上,有血。”靖轩回:“朕手糙,不怕。”
两皇坐定后,礼乐止,翰林院学士常明按章程主持大局,众宾客论诗词,论曲赋,议天下大同。
及至那段九邦戏,戏中凤凰,一颦一笑似当年。“且将山河日月览尽,似将韶光付,奈何断井颓垣今安在,思卿卿不顾……”
云冰叹道:“朕曾说,要嫁云梦河山,今日看来,不幸言中。”云冰每谈一句,靖轩便饮一樽。二人也谈岁月,也谈风流,知音一般。
却不谈,只因六年前她败了他的国,陷千万百姓于战火浮屠之中,这一凤一凰,才会有今朝一聚。于云冰而言,洞房花烛,于靖轩而言,忍辱负重。
殿前,羽林卫的影子由西边斜到东边,酉时,金钟终于响起。常明的声音都有些嘶哑,面容也带了倦意。
云梦盛世,张扬四海。
最后,云皇留了几个心腹之臣,与九皇、宫冥交涉国事。金年令小太监们摆上一幅用红衫木裱褙的五国江山图,不偏不倚,正在两皇之间。
云冰一马平川:“九皇想要借兵复国?”靖轩九曲回肠:“复国不敢,只是救苍生于水火。”
云冰:“李尚书有何良策?”李昂看着景兰:“这个……臣……”
云冰:“景侍郎有何良策?”景兰看着韩水:“这个……臣……”
云冰叹了口气:“韩卿有何良策?”韩水:“臣不懂兵。”
唯独宫冥老先生爽朗:“陛下,平九界诸侯之乱,需七万步兵,三万骑兵。”
当九皇之面,云冰颇有些尴尬:“朕这帮臣子,平日都是被惯坏的,还请九皇和老先生莫怪。”
靖轩见状,指着九界残土,认真道:“云皇若觉得失妥,再少些,五万步兵,两万骑兵也行……”
那只手,粗糙干裂,饱经风霜,让看着的人几乎亲历了它的主人一路所承受的地狱折磨。
“靖轩,”云冰突然一哽咽,“苍生之命,不是交易。七万步兵,三万骑兵,朕借你。”
靖轩的眸中,闪过一丝痛楚,转瞬即逝。他起身,立得挺拔,又一次挥袖而礼:“云皇,珍重。”宫冥也欲起身,却有些艰难,韩水眼疾,上前去扶。
云冰用丝帕拭去眼角之泪,依国礼别过九皇。她不知,这一别,何时还能再相聚,再聚之时,又会是如何沧海桑田的模样。
夕阳中,两抹人影渐渐远去。
云冰径自饮完那杯自始至终没动过的酒,问李昂道:“何人统兵为宜?”李昂:“论步甲,非阅天营萧达将军莫属。”韩水一怔。李昂:“平乱容易,镇守艰难,若非皇室宗亲,臣担心日后生变。”
因殿内光线昏暗,两列小太监碎步而来,点红莲壁灯。一时间,大殿之内,竟满是洞房喜色。
“行,那就萧达。”云冰邪魅一笑,“让他务必找个机会,送宫老先生上路。”李昂惊道:“什么?”
于是,李尚书又听到了一句熟悉的话:“若这点本事都没有,如何在朕的朝堂上为官?”
韩水叹了口气:“以宫老先生之智计,留着对云梦是个威胁。李大人若觉得为难,陛下,臣来办这事。”
为求民生安定,君欲舍国,臣愿舍命。那一夜,苦心相劝,宫老先生却只摆了摆手,眼中含阅历生死的气魄。
正月,萧达领兵十万,随九皇出征。三月,山鬼道传人宫冥病故于行军途中,六月,九界诸侯之乱平定,九皇受迫,请臣于云梦,受封为王。至此,云梦一统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齐将军表示他很想出场。
第61章 萧家
天下大定之后,临安城日日都涌来成百上千的子民,麻烦事不绝。于是,苏北桥下,开了一家专替人写字的草铺。
铺中,七八张柳木桌,一方砚,迎各路来客。老板不识丁,雇了穷书生,却成天在外吆喝:“礼帖,名帖,代写了,礼帖,名帖……”
这日,来了两三位官爷,老板笑眯了眼:“您喝茶。”官爷扫了一眼:“这儿有没有个叫孟怀的?”
只见桌边一位公子搁下了笔,起身行礼:“我就是。”举止文雅,相貌端方。
官爷:“前阵子,有个乡下人来找你写名帖,投递安民居的,可否记得?”孟怀道:“在下记得。”
官爷:“怎么写的?安民居那可是多少鸿儒名士都进不去的地方。”孟怀眸中清澈,笑容温润:“官爷,您要写什么?”
机缘巧合,不久后,刑部衙门里拿到了这位孟怀公子写的礼帖。冬青瞥见,总觉着字迹熟悉,于是亲自去了一趟苏北桥。
孟怀优雅地写着书信,眼也未抬。冬青却一眼就认出了人,有些诧异:“公子何苦要在此处做活?”
听话音,孟怀明白了,只起身去倒茶,答道:“烟柳之地难自持,我不想有负于施爷。”冬青也恁久没说话,饮完几杯茶,砰地放下。
桥下,花船来来往往,草铺叫卖声此起彼伏。写几个字,一点墨香,未分雅俗,不过生活而已。
世人谁也不会记得,这位孟怀公子,便是昔日名震皇城,红极一时的雨花阁天字头牌,艺倌碧树。
良久,冬青淡淡一句:“公子,刑部尚缺几个誊写案卷的文吏,若不嫌弃,我替公子安排。”
孟怀想了想,平静答道:“我在方党罪臣府中做过色侍,且家中尚有母亲。”
冬青道:“这无妨,接令堂一并来府上安顿,也行。”孟怀微微颤了一下,不知说什么。
见如此,冬青才觉着语失:“方才冒昧了,没有别的意思,若公子愿意到府上,平日里各自生活,我绝不会打搅。”
孟怀攥着手中的信,考虑了一番。家中守几亩田地,没人能种,他不欲涉旧行,又因着年轻时与方党有染,难入正途。待母亲垂老,恐怕要照顾不周。
至于对面这性子,深沉寡言,在情/事上是个老实人,想来也不会对自己有所刁难。
翌日,孟怀打点好家里田地,携着母亲,搬到了冬青的府中。他没有一丝倔强,随遇而安,从了命。
只是在安心过活之前,他合规合矩地往安民居去了一封信。毕竟,这事要放在从前雨花阁里,叫抢香火,以青颜公子的性子,非扒了他的皮不可。
安民居却并不缺这点儿香火,每日每夜,排队来烧香送礼的人,海了去。韩大人不收礼,可韩府里住着的那些门客,个个血盆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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