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水淡淡一笑,凭之任之。
春逝,几场雨泥泞了地面,临安人娇贵慵懒,无事不走动。是以,当碧树着一身茶色锦衣踏入影部时,几个小兄弟看呆了眼。
影卫不近女色,多好龙阳。碧树温雅端方,仅来去两三回,便惹下好一片尘缘,却之不及。“碧树公子又来了,快去通报韩大人。”“碧树公子屋里坐,快喝杯暖茶。”
见到韩水,碧树坐得笔直,两手叠放,凝气道:“大人,施爷在牢里染了风寒,我想去照顾他。”韩水眉间一皱:“大理寺的事,你如何得知?”
碧树杏眸微湿,叹了口气:“那段日子,大人病重,我在官舍里照顾大人,遇着冬青……”冬青家里与大理寺卿结有姻亲,如此,韩水了然于胸。
风寒容易传染,牢中又阴暗潮湿,韩水突闻此事,总觉得有些失妥,可碧树已经连茶杯都端不稳。
韩水想了想,劝道:“你别急,宫里很快要册封太子,届时大赦天下,一定能把施墨弄出来。”
碧树道:“恐怕来不及了,大人,我这两日就得见到他。”韩水刚要张口,突然又犯起咳疾,颤着手掏出丝帕。
自从泽霏折断双腿,碧树清醒不少,终于体会到那句“不是一路人”所言何意。眼下,见韩水咳嗽如此,他的心中却唯剩猜忌:“大人不方便打这声招呼,我另求别家就是。”
韩水一怔:“你这是什么话?”碧树不失礼貌,起身告辞。过前堂时,几个影卫拥绕上来,嘘寒问暖,热情得紧,而碧树微微笑着,矜持不答。
十余年前,礼部尚书施墨仅仅是因为一张俊秀皮囊,接走了雨花阁里的碧树公子,养之为侍。
却不想,此后入狱,碧树公子为这段情缘,孤身在外,守了整整七年,不离不弃。
是夜,大理寺牢房,地湿,光暗。碧树紧紧跟在冬青身后,穿过两侧阴森栅栏,来到一间冰冷的铁屋。
“按例,染了病的犯人都得单独关押,以免滋生瘟疫。”狱卒解释,“你们也得小心染病,有话快说。”
而碧树的眼里,却只剩那一具披覆血衣的消瘦躯体。“爷……”扑上前去,又怕触着疼处,只好轻捋碎发,柔声呼唤,“爷,来了,奴来照顾爷,爷会好的。”
施墨面色苍白,唇皮尽裂,身子一挣,铁链“哐哐”狰狞而响。眼前这人,竟有些陌生:“你是……”碧树一颤,胡乱抹了脸:“奴来前,忘了妆容。”
他已近三十,早就不是娈童,但在施墨面前,他依然称奴喊爷,为妆容而恼。狱卒嫌弃,往角落里吐了口唾沫。冬青在旁看着,不动声色。
接连三月,碧树日日到铁屋陪着施墨,为他送饭,替他擦身。及至后来,施墨病势沉重,出恭泾溲不能自理,碧树仍然视之如亲,照之如旧。
相伴无问功过,温润一如清水,直到彻底送别了施墨的那刻,碧树一声轻叹,平静地料理后事。
大理寺多了一卷案卷,勾了一个人名,寺卿没在意施墨,倒是和冬青谈及了这个碧树公子。冬青非健谈之人,难得叹了一句:“世道艰难,善心不泯。”
善者,信也。雨花一妓子尚能守信,却不料,一国之君,许下千金诺言,一拖拖了个天荒地老。
涂月初五,小朝而归,韩水正愁着如何提点云冰册立东宫,金笼里那只小雀突然啼了一声。“你个死鸟。”韩水笑了。
说是万家难求的白腹芙蓉雀儿,可也看不出有何稀奇之处。想来,无非是那俩黑乌鸦为了赔罪,顺手去别处搜刮的脂膏。
直到这天夜里,俩影卫跌跌撞撞闯进影部大门,洒下一路斑驳腥红。旗影赤着身子跑出来,见二人浑身染血,黑色影服濡湿大片。
韩水披一件银丝袍,唤人掌灯。苏木立时吩咐水房烧水,不失镇静。
旗影:“出了何事?”影卫声颤:“齐林在彩霜林里,想给大人捉一只雌雀儿凑双……”韩水一怔。苏木拔剑:“说明白话。”影卫:“遇刺!”
夜半,韩水留苏木守阁,召田胥,顶着风雨,纵马赶到城南药铺。只见齐林胸前,赫然三个血洞。
一个在肩窝处,不深,却能窥见锁骨;一个靠近腋下,几乎要从身侧皮肉中穿透;最后一个,仍然扎着黑箭,离心只有半寸。
屋内,烤一盆炭火,摆几卷白纱,另有两位药童,炉上煎药。韩水浑身是雨,齐林满头是汗,二人你瞧我,我瞧你,谁都不忍先开口。
田胥摇了摇头,对大夫道:“此为蝎箭,箭头带倒刺,需烙铁,仙草,麻沸散……”
韩水强忍不适,床边坐下,平静道:“来之前,我已派人去宫里请太医,你再忍忍。”齐林笑了一声,什么都没说。
作者有话要说:
一切会好的~
第46章 郎将
宫里太医来时,烙铁已烧红,仙草已碾碎,麻沸散与刀具俱备。药童递上了一块精白棉纱,请太医擦汗执刀。
韩水衣袖之下的手微微颤抖,面上却静似深潭。齐林勉强笑道:“韩大人,齐某不过血肉之躯。待会儿,拔箭之时,会哭,会叫,会很难看。”
韩水:“我知道,我……”齐林:“你出去。”韩水再没忍住,转身冲到空无一人的街上,嘶吼了三声。
随后,影部各大旗影到齐,韩水不多说,只分头部署行动,命其连夜查案。下半夜,晋瑜赶到,看见影部人马也在,叹了口气,立即折返。
启明,老太医提着药盒,徐徐从药房走出,田胥以礼相送。大家整夜没合眼,都疲倦万分,唯有那只金丝小雀,笼中啼歌,婉转清脆。
齐林伤重,不宜动身,照太医嘱咐,这几日皆要静卧休养。后院里,韩水醒了几抔冰凉井水,从容进屋。
“那雀儿,东海百姓奉之为神灵,年年要祭。”齐林身缠白纱,笑若无事。韩水:“丑。”齐林一急:“雌雀儿羽色当然不好看,我这不是想着,好事成双……”
韩水心里五味杂陈,叹了口气:“你如今这般田地,非我所害,实是咎由自取。”齐林戏谑道:“话别说早,本将军迟早还会东山再起。”
好一句东山再起,果然是贼心不死。韩水凄惨一笑,突然肺里剧痛,当着面咳了出来。齐林眉间一皱:“你这怎么回事?”韩水抹了抹唇角:“不碍事。”
齐林:“都咳血了,还说不碍事?”韩水:“你个半截儿土里的人,别教训我。”二人扯平,不知为何,竟好端端地相视一笑。
韩水隔着丝被,摁住了齐林的手,抬眼,却见一双星眸柔情似水。韩水:“怎么。”齐林:“没怎么,就是许久未见,有点儿想你。”韩水心一跳。
尽管,这人贼心不死,遍体逆鳞,可两年前那个雨夜,他还是为自己放弃了家仇国恨,甘沦平民。
“齐林,你信我,皇上她不会辜负江山,也不会错待臣子。”韩水认真道,“她是个明君,只是你不懂如何与她相处。”
齐林:“她早晚要害死你。”韩水:“……”齐林:“别怕,本将军还会东山再起。”韩水脸沉,不欲纠缠,却想起了韩毓先生的信。
“能为汝弃天下之人,必能为汝安天下。”
天下之大,四海为家,皇权之下,无处为安。此人在外一日,天下危险一分,与其如此,倒不如拴在身边,或许还能留用几分。
一念之间,韩大人狠下心,以监视之名,勒令草民齐林,到府杂役。
齐林皱眉,无赖道:“大人行行好,齐某上有老下有小……”韩水:“齐林!”又要咳嗽,却听齐林终于大大方方地回了一个:“好。”
草民齐林遇刺,兆尹府、刑部、大理寺乃至三省六部,互相推诿,无一人过问。唯有影部,逆天查案,案子越烫手,查得越来劲。
一月之后,田胥回影部,天南地北说起故事,如何追踪,如何认人,如何辗转,如何颠覆……苏木淡淡插了一句:“又不是你查到的。”田胥心里很痒:“你就让我把故事说完。”
自从被调去户部任侍郎,田胥难得有机会回来看看韩大人,逢着机会自然要表现一番。韩水不动声色,指尖摩挲桌案,耐着性子听。
半个时辰内,田胥攀扯一大把云氏皇族,终于困乏,交代道:“皇室宗伯,西邕王云安。”
韩水平静地应了一声,只抬头问苏木道:“谁查的案子?”答曰:“天皓。”韩水眉毛一扬,倒是个出乎意料的名字。
天皓年方十六,孤身闯江湖,奔走四境似鱼游沧海,仅用一月时间,便将刺客连人带赃缉拿到案。这黝黑皮肤的小伙子,是个人才。
影阁,摘月台,韩水不见刺客,不阅罪证,叫来了天皓。天皓个子瘦高,着一身漆黑影服,动作迅捷,十二分精干模样。
田胥哈哈一笑:“这哪里是鱼游沧海,分明是泥鳅游水田……”天皓抬了抬眼,握紧腰间的牙嗤短匕。他用过无数种兵器,唯这柄匕首时刻不离身。
韩水道:“立了大功,想要何赏?”天皓:“属下斗胆,请往阅天营,参军。”他的嗓音,低沉有力,早失了孩童的稚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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