闪电如鞭,雨如刷,湿滑的琉璃斜顶,落脚便要溜三寸。齐林从未做过瓦匠活,凡一举一动都得请教底下伙计。加之夜黑,视物不清,血肉之躯怎能不怕。
筱风公子晾着鞋袜,笑吟吟对小厮道:“还是个上过战场的将军呢,瞧那贪生怕死的模样。”
磨蹭近半个时辰,终于大功告成,齐林呲溜一声滑下竹梯,长吁口气。他身上的衣裳已经全湿,额角尚滴水。
众人议论纷纷,各自散去,北边却来了一位温雅白衫。齐林眯了眯眼:“这位公子的房顶可是也漏了风雨?”
白衫面容清秀,挥袖一揖:“齐将军,在下南老昔日弟子席仑,还请小舍叙话。”齐林拍拍尘土,细看,手上还蹭破了皮。
“齐将军英雄,沦落至此,是天妒英才。”席仑见之,热泪盈眶,衣袖颤抖,“仑有诗篇数卷,胆敢请教将军。”
瑜兰院,二人依礼而坐。齐林道:“诗篇呢?”席仑道:“元旦诗会,朝廷将请各国王公共赴临安,乃云梦百年不遇之盛事。”齐林想了想,是这么回事。
近段,入城之民流络绎不绝,自五湖四海而来。城内新修驿馆数十座,街道、楼阁、市集、民居多有翻新整顿,呈现一副崭新气象。
见齐林不语,席仑去屋外巡探三番,回来时蹑手蹑脚地合起了各处门窗。
坐上,两杯芽色清茶,一盏丝茹玉灯,席仑目光如炬:“翰林院学士常明,已与我打过招呼,届时,我等劝陛下废退影部,正是良机。”
齐林一笑:“你自个儿嫌贫爱富,投奔韩大人做了门客,还想着废退影部?”没想到,这白面儒生动了真。
外头雨声磅礴,屋内更有暗流涌动。席仑用指尖沾茶水,在褐木桌上涂画。末了,齐林一瞥,赫然是三个端方大字——清君侧
齐林戏谑把茶盏打翻,冲掉了眼前讳字。席仑一怔:“将军,韩犬害你至此,难道不恨?!”齐林笑了。世间之大,他只恨一人,那便是皇椅之上坐着的皇帝。
席仑逼道:“将军?!”齐林:“席公子坦然,齐某敬服。”风雨惊蝉,席仑一声长叹。离去前,齐林明义:“公子宽心,齐某虽不能参与此事,却也绝不会外传此事。”
却不知,在这场暴雨和这三个茶水字的背后,藏几十年风霜,几代人血泪。
荷月,星灯节在望,临安城郊处处是工址,更显得人挤人,热闹非凡。江南隐怪楚祎老先生,花甲之年,画了一盏五伦花灯,精致玲珑。
其子楚容本不欲张扬,却不想画作一出,立时被尚书省相中。林昀请奏,凡三品以上官员,人人家中发放一盏楚老先生所绘五伦花灯。
花灯发放至韩府,韩水笑了:“尚书省今年怎这么小气,就发一盏。”如何得了?林昀命工匠加班加点,当日便又给韩府多送了五百盏,方才平息风浪。
韩大人不是不解风情,只是无法辩驳而已。五伦者,凤凰、仙鹤、鸳鸯、鹡鸰、黄莺是也,分别表君臣、父子、夫妇、兄弟、朋友之道。
论君臣之道,他曾经色/诱当朝女帝;论父子夫妇之道,他无父无妻;至于兄弟、朋友,勉强有点儿意思,还拿不上台面。
五百盏花灯,府中每人拿去几盏,所剩无多。韩大人拨弄着纸穗儿,心里突然窜起一阵邪火。他叫来阿瑞,吩咐道:“星灯节江边放灯,让几个公子好生准备。”
阿瑞:“都哪些人去为妥?”韩水想了想:“上回让齐林去修房顶的那个,叫什么?”阿瑞:“筱风公子。”韩水:“筱风一个,夕雾一个,其余想去就一起去。”
阿瑞扬起眉毛:“那齐将军他?”韩水把花灯一扔,微微笑道:“当然要去。”
欲壑难填,盗泉成瘾。自从搬进府邸,韩水渐渐也被惯出了一些娇贵毛病,譬如,玩弄人心。
作者有话要说:
齐林:韩大人,你要在我身上做什么奇奇怪怪的事情?…………
第49章 画愿
阿祥到伙房里找人时,齐林一手拉着鼓风箱,一手往灶底添柴火,满脸熏烟。掌勺炒菜,火星飞洒出来,烫得他浑身是汗。
“齐将军,我哥找你。”除了韩大人,这府上谁都管齐林叫齐将军,约定俗成。奈何,锅铲和炭火的声音糊作一团,根本听不见人话。齐林喊道:“我忙着!”
待正堂里的几位金主用完膳,齐林洗掉十八盆碗筷,方才得空去一趟后院。
夕照时分,后院青树似火一样灿烂。阿瑞支支吾吾地说完,齐林苦笑,直白地问了一句:“他要玩我?”阿瑞连忙摆手:“怎么会,韩大人不是这个意思……”
齐林去花圃抓了几只蚯蚓,翻墙跳进正院,树荫下,大人一如既往地坐着,逗弄石桌上那对金丝雀儿。
“青颜,喂鸟呐?”齐林打声招呼,顺手把蚯蚓往空中一抛。韩水惊诧不及,迎面而来几条黑乎乎的肉虫,挂得他全身都是。
齐林没忍住笑了出来,前俯后仰。韩水斥道:“还小么?!”齐林忍俊,在他身前蹲下,伸出手,一只一只地捉。
最后一只,不偏不倚,恰好落在两腿间的衣裳那处。韩水面色微红,强做镇静。齐林动作轻柔,并未引起什么尴尬的不适。
金丝雀儿不停上蹦下跳,玲珑小嘴一张一合。齐林喂完鸟,抬头问:“大人,星灯节那日,能否给齐某留点尊严?”
韩水半倚石桌,托着腮:“我就想让你伺候。”齐林:“那也行,你我二人,一起画个愿。”韩水一笑:“不行,我已经答应筱风了。”齐林眸中戏谑:“还小么?”韩水不答,只逗雀儿。齐林苦笑着,转身而去。
院门口,阿瑞呆呆地看着,问了一句:“齐将军,你这……怎么进来的?”
节日前夕,整个府中都在筹备。哪儿挂花灯,哪儿摆莲神,讨究得不亦乐乎。而蹊跷却总在最后一刻发生。
摆在堂前的那盏五伦花灯,总是莫名其妙地破个洞。阿瑞撑着腰,恼羞成怒:“这都换了第十盏了。”齐林将袖口中的剪子藏好,笑道:“不然就换个式样的花灯,保证能行。”
提议如此,众人骇然,阿瑞道:“这怎么行,尚书省送来的,这可是五伦花灯。”齐林道:“假如,你是个没腿之人,有人送你一双履,你作何感想?”
再恰当的比方,也点不醒装糊涂的人。齐林没所谓,径自把那五伦花灯搬走,换上了街边随手买的生肖灯。
入夜,星汉灿烂。锦江边摆开十里草铺,人流拥挤如故,灯火辉煌依旧。将军一袭素衣,背着花灯,两手挂满韩大人和几位俊俏公子买的破烂。
“这天儿闷热,该喝碗冰镇酸梅。”筱风用手掌扇风,额角两缕青丝任性飘动。韩水点了点头,笑道:“先前在宫里,公子该是用惯了冰的罢?”
筱风道:“那可不是,甜点是冰的,酒水是冰的,宫室之内还摆满冰鉴……”齐林道:“江风清凉,公子少说点话,自然就不热了。”
筱风一笑:“主子说话,哪有下人插嘴的?将军真不懂规矩。”齐林转头:“韩大人,你管不管。”韩水不睬:“还不给筱风公子去找冰?”
江边野地,平凡人家,找冰比登天难。一直默默不语的夕雾开了口:“将军他拿了这么多东西,还有伤在身……”这就更乱。齐林笑道:“诶,还是夕雾公子懂得体贴下人。”夕雾一颤,红了眼,不敢多话。
后来依江而行,几位贵公子谈起音律,齐林再也插不上话。只见,各家各户,偕老携幼,享天伦,尽欢颜。
放江灯有个规矩,不说身份,不分官职,所谓天下同乐。然而,人脸只有一张,露多露少,何时露,这里边讲究其实更多。
官办草铺,镂空竹帘,瞒不住秘密。茶水有几盏,墨笔有几根,所着何衣,所写何字……一应消息海了去,天明就能传遍临安。
到画愿时,韩水衣袂一扬,悠然坐下。齐林不习惯伺候人,被筱风盯了半天,才顿悟,自己身上背着花灯。夕雾赶紧帮忙取下,放在桌案摆好。
小吏眼尖,满口流利的吉祥话,一边沏头尖新茶,一边奉镶金狼毫,招待周全。
韩水抬脸,对筱风笑了笑:“来,公子坐这儿,和本官一道画愿。”此话一出,小吏们都有些为难,窃窃私语。偏偏筱风不忌讳,贴着韩水而坐,二人同执一笔。
一缕碎发,洒在花纸上。筱风浅笑,徐徐拾起,别于耳后。韩水侧过脸,笑容温柔。“公子这个‘莲’字,典雅端方,又不失灵气,写的好。”“是大人执笔,引导的好。”……
天下皆知,韩大人有断袖之癖,只欢喜男伶,不近女色。这一幕,隔着竹帘,引来民众指摘无数。
齐林叹口气,轻轻拍了拍筱风公子的肩膀:“让开,你坐着齐某的位置了。”筱风不解风情,讥讽道:“喊你一声将军,还真不把自己当下人了?”
韩水默默往草铺边上坐去,腾出小片泥土地。齐林戏谑一笑,撸起了袖子。筱风:“你要作甚?”齐林:“不做甚,就是老来再风流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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