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水看了一眼那位玉面歌姬,心中波澜起伏:“齐林,你究竟还有多少事瞒着我?”
齐氏十年家仇,银州数万冤魂,韩水再不会天真地认为,齐林秋猎射虎,只是因为一身傲骨难自弃。
齐林笑了笑:“你从我,我就告诉你。”韩水拢了拢身上的虎绒,眸中冰寒:“方才在宫里,皇上已经起了杀心,你我若是意见统一,必死无疑。”
二人身周,只有一位弹着琵琶的歌姬。歌姬海棠见得多,倒不惊不虑,青葱玉指扫弦而过,轻拢慢捻,抹复挑。
齐林假意哆嗦了一下:“韩弟,你吓着我了。”韩水:“要是再不收手,今后你我连兄弟都做不成。”齐林:“嚯,你又吓我……”
“赶我走的那一日,你对我说了什么?那是人间正道。”韩水叹了口气,眸间微湿,“图一时痛快,掀了皇宫三重殿,则云梦数年的励精图治将毁于一旦,你可明白?”
歌姬海棠不应场合地一笑,飞扫弦音,银瓶乍破。齐林只喝酒,脸上没有一丝情感:“韩弟,你要是不想日后被林昀和萧煜往死里整,只能和我一道。”韩水被这话割得生疼,倒回了无用之情泪。
死生由天,成败在人。韩水食斋休沐,于古银琴前奏了三天三夜《溯水行》,而后,翻牌布局。
久在临安,能处事故却不愿赴难者,广设宴局,借酒纵怨,责兵部滥用职权,贪墨民财。西境旧部,能虑事而不可交底者,暗中联络萧家,以难容霸道之由,告知反目之心,相约制衡。
灵光坛主半夏,自诩红线,与阅天营打得一片火热,韩水召其至影阁,赠之以银尘宝剑,凝眉道:“坊间讹传齐将军滥权贪财,定是萧煜所为。”
半夏受剑,请大人吩咐。韩水道:“风声渐紧,无论齐将军打算如何应对,需你及时转报影部。”半夏肃然:“属下绝不辜负使命。”
月后,入冬。韩水亲自去鸣鸾山折下几只雪梅,寻了个良辰吉日,往刑部尚书府邸而去。他既累又乏,只想要个安静之人作陪。却不料,冬青的家,别有洞天。
几十口人,热热闹闹,一一照面,让韩水颇有些尴尬。这些年他心里在意的无非一个齐林,却不知自己这忠心耿耿的老属下竟有十余个兄弟姐妹,且已四世同堂。
庭院里,迎面而来的少妇兜着花布,怀抱一个可爱的孩子。冬青道:“这是拙荆。”韩水诧异地看了他一眼。
冬青解释:“我虽离了影部,但毕竟影卫出身,不宜张罗婚典,所以从老家领了个女子过来,传宗接代,算是尽孝。”
满院温馨,叫韩水如何说得出口。进屋,看茶,顾左右而言他,扯两句便要走。冬青眉间一皱,摁住杯盏,问道:“大人是为了北境所见而来?”韩水勉强地笑了笑。
府中,密室,烛光数盏,韩水把来龙去脉仔细捋了一遍,始终不敢提那两个字。冬青的脸色一路渐沉,终于把话说透:“大人,齐林这是谋反。”
韩水颤了一下,辩护道:“不,他只是想让皇上还当年公道,并非要乱天下。”听完这句,冬青什么都没说,一拳打在石壁上,手上登时鲜血淋漓,吓得韩水一醒:“怎了。”
背对其人,冬青冷冷问道:“若不是秋猎事发,大人还要替齐林隐瞒多久?”韩水咬牙闭口。冬青:“即使他待你如此,你还是不肯给我一丝机会,对不对?”韩水默默挑拨灯芯,不语。
良久,房中渐静,血滴之声清晰可闻。韩水漠然道:“三个月内,我要知道阅天营到底在四境培植了多少党羽,除了你,我没有别人可……”冬青:“明白了。”
妓子薄情,可他,不想误国。
作者有话要说:
感谢小天使们的评论,祝看文快乐~
第43章 青山
羽者,轻也,党者,群也,所谓党羽,虚无缥缈,若有若无,天下之大,难追其踪。
兵部,开支独占鳌头,账册天衣无缝,韩水私下翻查几十遍,依旧查不出这些银子有多少真正烧在战场上,又有多少被齐林挥霍给地方。
三个月后,刑部派往地方的密探陆续回朝,凡可疑之痕迹,尽皆报入卷宗。韩水与冬青一处一处在五国江山图上标记,末了,赫然是满眼的燎原之火。
五年内,齐林耕耘了云梦的每一寸土地,访遍了四境的每一座村落。阅天营,早就不仅仅是军营,而是无冕之国。
密室,烛影摇曳,韩水手摁阳穴,面色凝重。一旁,冬青来回踱步,脸上同样铁黑。
“真要反,领完封地就可以动手,不必拖到现在。”冬青道,“他一定是在等着什么。”韩水苦笑一声:“他在等我。”
冬青闷闷地:“大人还有心思玩笑?”韩水眼都未抬:“怎么,他是我在这世上唯一有过的情缘,临了,想想都不行么。”
“韩水。”冬青攥紧拳头,“我可以为你死,但不能陪你反。”第一次被这石头直呼其名,韩水还真不太习惯,挠了挠耳朵。他没想过要反,只是眼下情势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宜轻举妄动。
烛盏燃尽之时,韩水长叹一声,拿定了主意。冬青没问,韩水却自语道:“他要装忠良,我就做佞臣,无甚不可。”烛光褪尽,空留一室昏黑。
开春,街头巷尾兴卖大虫纸鸢,又到了雨水节气。初四,鸣鸾山翠幽坪历有集会,百姓借纸鸢寄愿,千家万户飞祥瑞,坊间说法是“赛天高”。
官从民风,亦多与,韩水难却几个年轻僚友的盛情,也答应去放鸢。只是按规矩,人情交往不扰属下,届时若别人都带了家小,他孑然一身,就实在有些不应景。
前夜,影阁门口落下一顶花轿子,泽霏领着秋半到官舍里见过韩大人。韩水淡淡道:“雨水天潮,你腿不方便就别走动了,秋半这孩子我熟悉。”
泽霏只走了几步,两只腿颤得吓人。秋半在边上扶着,泪花了妆。泽霏擦了擦汗,执意道:“贱人贱命,哪来的娇贵。”
韩水不多理会,只问明日放鸢的都有谁。泽霏让秋半递去一张纸条,展开后全是密密麻麻的人名,韩水过目点头。
案上那封奏疏墨迹未干,泽霏瞥了一眼,欲言又止。韩水道:“行了,回去罢。”
小管司请辞后,秋半越发无措,捏着衣角问:“大人有何吩咐。”韩水笑了笑:“我有那么可怕么?”秋半垂眉不敢答。
韩水慢条斯理地合起奏疏,抬眼问道:“明日要见的几位官爷,阁里都琢磨过了?”秋半点头。韩水随即考了一两句,见其对答如流,这才放心。
翌日,翠幽坪七色纷飞,女子仙裙,孩童纸鸢,衬得杜鹃花海倍加艳丽。
国风开化,风雅盎然,花桥上,书院文人行诗作赋,中书令楚容主持,常明等一批新晋士族子弟拥绕而坐。
韩水悠然饮着银针茶,衣袖里按捺一封奏疏。身侧,秋半妙语连珠,似只雀儿,逗得各家的公子和千金笑不拢嘴。
另一边,林昀、于贤等几位僚友拉扯着家常事,不亦乐乎。萧达也在,不过他是武人,对花草集会没什么兴趣,只是替萧国舅做个表率。
随后,孩子们去放鸢,点缀河边春光。林昀望之,不自禁叹道:“雨花阁出妙人。”韩水摆摆手,笑道:“林府常明今年高中状元,才真正是妙人。”
又一番闲谈,只见萧达突然起身要走,林昀用羽扇拦下:“将军何故心不在焉?”
萧达一笑:“几位大人高雅,萧某自当寻别处风流。”随后,他寻到了旁边野亭。亭下坐着齐林和公主,还有一群皇亲国戚。
林昀苦笑道:“咱这帮士族臣工,到底还是低人一等。”韩水皱了皱眉:“公主怀胎六月,怎么还抛头露面的,也不怕伤到血脉。”林昀顺便就剜了一刀:“大人不知?小公主到哪儿都是黏着齐将军的。”
韩水淡淡一笑,从袖中取出奏疏:“说到齐将军,正有一事与诸位相商。”林昀赶紧给推回去:“这大好春光,谈什么公事。”韩水:“兵部……”
林昀又酸又苦:“别的不敢说,兵部的银两,从来只多不少,这你也知道。”韩水又把奏疏塞过去:“就看一眼总成罢?”旁人见此,还以为推推搡搡在送红包。
这封奏疏,墨蓝底色,流云暗纹,系带用银丝,封牙用白玉,和三省六部平时的略有差别。
当年,影部弹劾礼部尚书时,上的便是这样一封奏疏,官名为青山奏。青山奏,死谏之奏,即使是皇帝也不可不察。
林昀战战兢兢看完,立时就弃了手。野风过坊,吹得纸页张张翻动。于贤笑着拿过来,瞧一眼也呆了。
奏疏细数阅天营大小罪责五十余条,上至兵部,下至州县,牵涉官员八百余人,其中独齐林一人,便占贪墨受贿等三十二条罪行。
韩水道:“开春大朝,影部欲上此奏,所以先和诸位打个招呼,免得届时六部政务多,不小心淹了它。”
林昀摇着羽扇,神色复杂,动作极慢。于贤几人则完全是做梦一般,蒙在鼓里。
尚书们思量之余,野亭下传来阵阵爽朗笑声。韩水回头望,只见杜鹃花从中,齐林正满面春风地冲他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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