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再度安静下来,祁重之捏着珠子,凑到烛火下去细细翻看。火光摇曳,跳跃的火苗晃荡在另一边坐着的赫戎身上,他从头到脚暗沉沉,无声无息发着呆,没有一丝亮色,令人望之气短。
“喂,”祁重之放下珠子,握在手里缓缓转动,“你觉得它好看吗?”
赫戎迎声转首,金棕的瞳仁映上了暖橘的温光,视线先经由祁重之的脸,再落向他手中的血玉,轻轻一点头:“还不错。”
金银珠玉再美,与这双堪称无价之宝的眼睛比起来,都统统落了俗套。
祁重之咧开嘴一乐,扬手朝前一掷,价值连城的宝珠在半空划过一道弧度,稳稳被赫戎接在了手里。
“那送你啦。”他笑眯眯的,异常爽快。
那头赫戎平白无故得了个大便宜,天降的馅饼砸得他满腹狐疑,攥着珠子不明所以——只因为他夸了一句不错,祁重之便轻而易举将宝珠赠与自己了?
这算什么意思?
他虽不识时务到了讨人厌的地步,每每在别人说话的时候插嘴开口,都给人一种专门来找茬踢馆的感觉。但实际上却是很有自知之明的——他清楚自己今天给祁重之添了多少麻烦,还几次险些坏了他的计划。
按理说,照祁重之的性情,要是能打得过他,必然已经一顿老拳挥过来了,哪有还端碗递水,外加赠宝献珠的道理?
赫戎面无表情:“无事献殷勤,非击几刀。”
“是非奸即盗,”祁重之哼笑着,一壁觑着他的面色,一壁慢悠悠倚进了靠背里,“怎么,你也知道自己受之有愧啊?”
赫戎最看不得祁重之这幅好似全盘在握,无来由胸有成竹的模样,总让他有种正被这小子在心里算计的错觉。
没办法,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说出来他还嫌掉份儿,于是冷淡淡嗤了一声,神态依旧很理所当然。
因为“讨祁重之的厌”这一点,他自己知道归知道,但态度一向是:我想说就说,你不想听也得听。能得本将军与你开口已经是莫大的荣幸,闲杂人等安敢再随意指摘?
谁让他在北疆横行霸道惯了,就算放个屁,也有一群人跟在后面拍手称香,哭着喊着央求他再多来几个。
祁重之打眼一看他的神色,就清楚这位爷在想什么:“我奸不了你,你也没什么可让我盗的,我把珠子送给你,是想请你救我一命。”
赫戎微微扬起半边眉梢,祁重之认得这种表情,一旦他露出来了,就表明他对某种事物感了兴趣。
果然,他一抬下颌:“说说看。”
祁重之:“我今日将身负泰阿的谎话撒了出去,约莫过不了多久,就会有鱼儿上钩了,寻常毛贼我还能对付,要是来了厉害角色,还望你能替我抵挡一二。”
赫戎另有疑问:“你怎么肯定,李兆堂一定会说出去?”
李兆堂稳重有余,不是不懂分寸的人,何况如果消息泄露,那第一个被怀疑的肯定是他,他注重声望,恐怕没那么傻。
祁重之意味深长:“他清醒的时候自然不会说,但喝醉了可就不一定了。”
赫戎见他神色笃定,好似很有把握。
然而这没有根据,李兆堂即便喝醉了会胡言乱语,可先不提人家医务繁忙,手底下掌着偌大几个神草堂,就算偶尔能跑出来喝酒,也必定是专门去订好的雅间阁楼。
他又不像是祁重之那户风流种,觉得“一个人喝闷酒,不是脑子有病,就是心里有病”,故而每逢痛饮,都要叫上七八好友,三五美人,划拳唱歌,非闹到鸡飞狗跳不可的江湖客,单看李兆堂通身温文儒雅的气派,也知道他是更乐意“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的那类酸书生。
难不成月亮和影子,能替祁重之把消息散播出去吗?
祁重之却仿佛丝毫不担心,还兀自轻轻笑道:“你放心,至多再等一个多月,他一定会按我的计划走。”
第31章 第二十九章
因为一个月后的今日,正是五月初五,端午佳节,各方宴请亲朋的好日子。
天刚蒙蒙亮,院里的公鸡已叫了三晌,久未睡过好觉的赫戎难得一夜无梦,神智早一步清醒,没睁眼前,先隐隐嗅到了一股甜腻的枣香。
耳边传来布料摩擦的窸窣声响,接着是脚步声,很轻,踩得小心翼翼。有什么东西被搁在了枕头旁,暖乎乎的热气熏在脸侧,方才若有若无的香味儿蓦地坐实了,浓得化不开。
赫戎轻轻翻了个身,面朝外半睁开了双眼,正见祁重之蹲在床前,露出来半个脑袋,滴溜溜看着他。
赫戎刚睡醒,眼神中常带的锐利还没来得及聚攒成型,密实的睫毛覆压下来,目光便从后影影绰绰地透出。
他微微动唇,声音有些黏牙:“你在做什么?”
祁重之咕咚咽下嘴里的糯米,将枕边缠匝好的绿三角往赫戎的方向推近,献宝似的催促:“快起来洗把脸,然后吃粽子。”
粽子?赫戎慢条斯理掀被坐起来,拎住绿三角的线头,把这从未见过的玩意儿拽到眼前细看。
过不许久,一块热毛巾凌空扔过来,正砸到他的脸上,把视线遮了个严严实实。
祁重之“哎呦”一声低叫,紧两步蹿上前,把毛巾从他头顶拽下来,胡乱给他抹了把脸。
赫戎的面皮被生生擦出来一道红印。
“对不住,扔过头了,”祁重之嘿嘿笑笑,三下五除二将手头杂物收好,又不知从哪捞出一把木梳,对准了赫戎的脑袋,“那什么,你坐着就行,我给你梳头,你今儿是想绑一条辫子,还是两条?”
赫戎将头往后一躲,充满警惕地瞪着他。
“嗨!”祁重之懊恼一拍额角,“瞧我扯的什么淡,哪有大老爷们梳俩麻花辫的,对不住,那我就单给你扎一条。”
说着就要去祸害赫戎的头发,半途被人家一把扣住了手腕,二话不说往旁用力一别。
祁重之顿时吃痛大叫:“疼疼疼——!改了改了,你快松手!”
赫戎冷哼一声,甩开他的腕子,劈手夺过木梳,起身呵斥:“坐下,别再乱动了。你是猴子吗?”
祁重之只好心气郁结地揉着腕骨,像被如来佛定住的孙悟空,老老实实在床边坐好。
自打那天赫戎答应在关键时刻做他的护卫后,两人间的相处模式便起了微妙的变化。祁重之似乎真把赫戎当成了唯一的救命稻草,一改从前“恶劣”的态度,成了“三从四德、无微不至”的小媳妇——说小媳妇可能有点牵强,因为在被迫享受备至关怀的赫戎眼中,他更像个烦不胜烦的老妈子。
赫戎自去打了盆新水来洗脸,在祁重之目不转睛的注视下,拿木梳稍一蘸水,不疾不徐梳开棕发,修长手指灵活地三弯两绕,不多时便编出条赏心悦目的浓密长辫。
祁重之嘴里犯贱,忍不住吹了声口哨,收获了赫戎一月以来的第五十三记眼刀。
等看他拾掇得差不多,推门要走时,祁重之重新拎起床头被冷落已久的粽子,忘了赫戎让他坐着别瞎动的禁令,眼巴巴捧上去。
祁重之作可怜状:“吃一口呗,我起了个大早特地做的。”
门开了一半,赫戎收回手来,饶有兴味瞥了眼他手里的东西:“你做的?”
祁重之连连点头。
赫戎略一思衬,很给面子地接了过来。
他曾经尝过祁重之的手艺,虽然凉透了,还沾着点落地灰,但味道依旧很不错,比吃过的很多糕点都要好。
他低头摆弄粽子上的细线,但无奈缠得太紧,迟迟找不到解扣的方法,于是很没耐心地使劲一扯——
祁重之忙道:“诶,且慢!”
已经晚了,细线突然绷断,滑溜溜的粽子骨碌碌脱手而出,半空中滑过一道弧,“啪”地落到了地上。
外包的荷叶缓缓散开了一角,祁重之弯腰捡起来,抬头看赫戎拧着眉头站在原地,好像不明白素未谋面的粽子到底和他有什么仇。
祁重之噗嗤一笑,熟稔剥开层层荷叶,万幸白胖胖的粽子还完好无损藏在里头。他捏着黏糊糊的里皮,把半露甜枣的粽尖儿举到赫戎嘴边。
赫戎下意识要去接,祁重之拿着粽子往旁一躲:“糯米黏手,我来吧。”
赫戎觑了他片刻,意外顺从地收回手,低头满满咬了口香喷喷的粽子。
蜜枣是去了核的,裹在热腾腾的糯米里头,从舌尖一路甜到舌根。
祁重之又把荷叶往下剥了剥,赫戎刚想去吃第二口,门口响起小二风风火火的吆喝声——
“客官,端午佳节,本店今日有招牌雄黄酒赠——”
虚掩的门被推开一半,两人四目齐刷刷瞪了过去,小二一见这阵仗,剩下的话登时一股脑儿噎回了嘴里,讪笑着往后退,并贴心给他们带上了门:“对不住对不住,打搅二位了,您请继续、继续……”
及至心惊肉跳地下了楼梯,前台掌柜看他脸色不对,莫名其妙问:“怎么回事,魂不守舍的,酒咋没送进去?”
“嘶,别提了,”小二把酒放到桌上,搓了搓胳膊上的鸡皮疙瘩,压低声音凑过去,“俩大男人藏屋里正卿卿我我呢!这就得了,还不关门,嘿呦,可臊死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