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子并不说话,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白皙如玉的手缓缓探入龙袍中,另一只手坦然解开了自己的玉带。
皇帝情难自抑,哑着声道:“阿霁……”
內侍们见状,皆垂下头去,轻手轻脚将帘子打了下去,默默退出。
第11章 初心
高官们为百越一事焦头烂额,朝廷一片鸡飞狗跳,徐聘这几日也闲不下来。
事情是这样的。
魏理司近日在理一宗盗窃案。案子起初很简单:外城的一位陈姓百姓于英华坊长柳街仁安典行中进行典当时窃了少量金银财宝。不料正欲离开之际,被当场捉住。本来这种事交给外城的府衙或者内城的府衙处理也就罢了,犯不着闹到魏理司。但是,当铺伙计抓住了人并没有送到府衙,而是私自纠合了几个打手,活生生将人给打死了。据说死去的是一个未及冠的少年,名叫陈青,事发当日,他拿着家中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一块玉前往中城英华坊仁安典行进行典当,途中却生了反悔之意,见伙计疏于防范,遂起了歹意。
出了人命,这事就闹大了。大魏百年无战事,律法较为宽松,即便是刑僚的重狱里,除却恒帝在位时徐光那起大案子,近二十年来,被判罪死刑的犯人屈指可数。这案子最关键的一点:仁安典行是钟如策的私产。
外城的府衙因着这一层关系,本想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原则混过去,不料陈父不依不饶,每天跑到府衙门口喊冤,吃了几次闭门羹以后,意识到了府衙含糊的态度,竟然托人写了状书,准备进城伸冤。
外城府衙这才意识到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赶忙以“无才料案”为由,赶在陈父跑到大魏门喊冤之前,将这个案子丢给中城府衙,中城府衙一看这烫手的山芋,又将其抛进了魏理司。
好不巧,魏理司卿孙浩正好是钟如策的忘年之交,他年纪轻轻能坐上这把椅子,这其中都少不了当年钟如策的加油放水。
这厢儿子尸骨未寒,那厢伸冤状书如石沉大海,陈父虽是个地地道道的平民,却也知道自己儿子即便有错,却也绝对罪不至死,倔脾气一上来,每日辰时不到,便跑到大魏门喊冤。
雍军见他是平民百姓,也不敢动粗,只是将他拖走,然而这位父亲很是执着,被拖走了,还来。三番两次,次数一多,就被某日正在望楼看风景的张廷尉看见了,问明缘由后,二话不说,拍着胸脯便应了下来。
大魏审理案件的司法机构有三个:诏狱,刑僚(六僚之一),魏理司。六僚开设之前,诏狱的地位高于魏理司,通常情况下,只审理圣上亲自下旨的案件,及六僚开设之后,九卿官衔名存实亡,诏狱被刑僚所取代,在职的往往都是闲官,有些官职甚至是空着的。反正大魏有的是钱,不在乎养几个闲官。
因此,作为一个闲官,张廷尉有时候闲来无事,在诏狱呆烦了,偶尔就会逛上大魏门南边的望楼抒发一下人生情怀,于是便发生了上诉的事。
若是在以前,孙浩根本不用担心张廷尉这种凑热闹不嫌事大的人,但是,今时不同往日——张廷尉进了大魏府,圣上钦点的。
孙浩慌了,迫不得已下,忙不迭将陈父的伸冤状书从桌角处重新抽了出来,并私发暗信领府询问下一步该如何审。
一日后,得到指示:莫慌,该怎么审,就怎么审。
孙浩瞬间如同吃了定心丸。
按照大魏律法,魏理司审理案件时,至少需要两个六监的人在场协助审案。
监司老大的司执也是个人精,知道这案子的复杂性,果断把徐聘和另一个少监推了出去。
徐聘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监官,朝中动向他却是了如指掌的,得知自己被选入协助处理这件案子时,他的第一反应便是推辞,待冷静下来后,他却坦然接受了。
他推脱不了。
深吸一口气,拿起几案上的文书,徐聘略略扫了一遍。内容显然经过了大魏司内部人员笔墨的润色,避重就轻,对于陈青被打死一事闭口不谈,却极力强调陈青偷窃行迹恶劣,人品道德低下。
徐聘内心很为难。
这个月的俸禄刚发下来,是他以前的五倍。他才刚接手少监一职没几天,户僚那边居然按照少监的份额给他发放俸禄。
六僚的人对他也是笑脸相迎,这背后又有多少随时准备放暗箭的,他不可得知,却也估算得到。若是他真是皇帝的耳目,也就罢了,事实就是,他不是。这个消息迟早会走漏,到时候,等待着他的,可能就不是失去官职那么简单了。
他左思右想,只想到了两条路。其一,立马向钟如策示好,对整件案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魏理司的人不论怎么审,他就充当一个木头人从旁冷观。然后,等待预料之中的结案。第二,秉公执法,随后孤立无援,最后被钟如策一党得逞。
徐聘深知钟如策势力不仅盘根前朝,还浸淫后宫。
露华宫的裕夫人,正是钟如策的次女。
后宫无后,来日裕夫人若是诞下龙子,这个后位也就稳了。于情于理,若是识时务,徐聘都应该选择前者。再往深一点说,徐聘内心其实是有点恨皇帝陈正新的。先是他爹下令禁止潍国考一事,令他入仕一路风吹雨打,坎坷丛生。
而后是陈振新私立男宠一事,委实令他心存芥蒂。
心中尚未作出决断,便有人叩开了他小宅邸那扇不算豪华气派的大门。
徐聘面有豫色,微微蹙眉,拦住正欲进门入室的那人,沉声问道:“这是何意思?”
那人咧嘴一笑:“就是明面上的意思,我也就是跑腿挣几个小钱,许大人还请谅解,东西送到了,我也就走了。”
待人离开后,徐聘将小箱子打开,满满一箱成色十足的雪花银。沉思片刻,他将整箱银子原封不动地塞进了床底下。
另一位协助审案的监官是礼监的少执,名叫陆岳申。
审案之前,徐聘都未曾与此人说过半句话,只知道是六年参加国考进入监司的。到了公开审判这日,徐聘早早来到魏理司审讯堂,却没有想到陆岳申居然比自己到得还要早,两人礼仪性相视点头算是打过招呼,徐聘于陆岳申身旁坐了下来,食指有一搭无一搭开始敲击着案几,心思却开始活络起来。因为他发现,陆岳申自从看到自己后,脸上的表情明显不自在起来。
他是钟如策的人?还是他在私下里也接受了钟如策的贿赂,以为自己是皇帝的耳目,所以在紧张?
半盏茶的时间,陈父也被司吏带了上来。接着陆续到来的还有仁安典行的伙计,打手和掌柜。此时除了孙浩没到外,该来的人都到齐了。
徐聘坐态端正,面色肃然,细细的打量着眼前这位瘦弱矮小的老人:侧鬓斑白且凌乱,沟壑纵横的脸颊微微发白,兴许是被酷烈的风吹的,略发紫的双唇皲裂,破旧的衣裳可怜地贴在那副如柴的骨架上……徐聘一时有些不忍,正欲将头别过去,却不想,那陈父的目光突然移了过来,恰好与他打了个对视。徐聘看到了一双绝望,苍老,倔强的眼睛,心头一震,蓦地生出些心虚,正欲将目光与他错开时,那陈父突然哀嚎了一声,登时跪在了徐聘面前,速度之快,令人避之不及。
“大人……求求你……陈青他很孝顺的,只是一时财迷心窍想要给我这个老不死治病啊……”陈父顿时泣不成声。
徐聘整个人都处于僵直状态,某一个瞬间,他甚至听见了双膝落地的声音,脑海中不由自主想到了破布麻衣下那双瘦骨嶙峋的腿落在撞上干硬质冷面的场景,双颊顿时觉得如火中烧,一股热气扼住喉间,他有点喘不过气,一时间愣在在原地,呆若木鸡。
身旁的陆岳申也被陈父这突如其来的举动下了一跳,回过神来赶忙为徐聘解围道:“这位老伯……一切话等开堂了再说……”
陆岳申还还未说完,陈父便已经被司吏拽了起来,一把扯到堂中央,毫不客气地推倒在地,两人伸臂死死按住。
也就是这时,姗姗来迟的孙浩裹着厚重的貂皮大氅,于堂外不急不缓地走来,打着哈欠准备开审了。
“堂内禁止喧哗,无知刁民,先打五大板。”孙浩屁股都还没坐热,也不言案情,开口就是这么一句。
徐聘此时犹在喘气,只觉得头皮发麻,寒冬酷月天,背脊竟然出了汗。尔后,终是心一横,长吸一口气,出声阻止道:“慢着!”
孙浩微微皱眉,语气中不耐烦很明显:“许少监,你有何异议?”
徐聘正色道:“棍棒无眼。”
孙浩看徐聘的目光变得有些意味深长,沉默片刻,冷笑一声,松口道:“审案。”
徐聘坐回自己的位置,大脑还有点恍惚,内心却很清楚,说出去的话如同泼出去的水,他是再也没有退路了。说来奇怪,内心非但不紧张,反而如释重负。
接下来的一幕很戏剧化,仁安典行的全体人员一口咬定陈青盗窃未遂,心生愤懑,率先动手打了人,并辩解说喊来打手也是纯属误会。至于陈青的死亡,完全属于暴毙而亡。说不准是他之前身有暗疾,恰巧发作,于是丧了命。陈父想利用陈青的死做文章,捞一把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