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厢他还没想完,柳晟的又说话了。
“走吧。”
徐聘低低嗯了一身,自然是不敢问出心中问题,跟在柳晟身后,表面上稳重老成,心却不知道飘到了哪去。
当船靠岸那一刻,徐聘竟有一丝踌躇。
不论是百越,还是南府,在大魏人眼中,都是另类。
对于来南州要做的事,他已经猜了□□分。
人总是趋利而往。
“大人,一路好走,琐事繁多,恕不相送。”李老板自袖中拿出一张布帛递给徐聘,轻声道:“大路宽广畅通,小路也不乏意外。”
看着李老板那滴水不漏的笑容,徐聘迟疑片刻,接过了布帛——是一份地形图。
“后会有期。”
“告辞。”
正当时,柳晟比徐聘先一步下了船。
徐聘眉心一跳,不由自主追了过去。
柳晟瞥了徐聘一眼,问:“干什么?”
徐聘:“你不跟我一起吗?”
柳晟狐疑地问:“你确定?”
徐聘:“我那晚说的话,都是作数的。”
柳晟问:“你那两个随从……”
“不碍事的,”徐聘坚持道:“临近边境,此带都不太平,跟我一起走安全些。”
柳晟盯了徐聘好一会儿,才将目光撤去,嘴角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那有劳了。”
徐聘一时间有些心虚,总觉得柳晟看穿了自己的心思。
此时在若方郡的吴长济已经收到了南府诚意十足的示好信,不过很可惜的是,这位一入南州便将随行武将与巡抚风头死死压下去的将军似乎对饱含深情的示好信无动于衷,即便是当着南府送信人的面,也仅是草草瞥了几眼,便不甚在意地将其束之高阁了。
就在南府的郡守大人怀疑吴长济是否识字和绞尽脑汁准备送礼贿赂时,吴长济已经下令严整军队准备发动第二字次南越的讨伐。
周疏也对吴长济的种种行为感到不满。好歹自己也是一个巡抚,可这狂妄自大的吴长济却丝毫不将自己放在眼里。何况他本来就看不起武官,但是不爽归不爽,他也知道现在的吴长济是不能惹的,也只能在暗中寻找吴长济逾矩的证据,待回到雍京时,好好参他一本。
至于吴长济,他的心思可不在周疏身上,对他来说,能否踏出扬名立万的第一步,南府是个很关键的转折点。
这个早该在一百多年前消失的郡,实在是不应该遗留到现在。那多苟延残存了一百多年的大周皇家后人,就不应该在这个世上存在。
南府早该改名南郡了。
徐聘让庸常和伍佐进了若方郡城,自己却雇了一辆马车,直接往南府去了。
他面色端得沉静,内心也是飘忽的。一来伍佐和庸常根本不是他的亲信,二来他是私自南下的,万一皇帝知道……
吴长济南下前跟他透露和田玉一事,待知道自己也凑热闹来了南州,不知作何感想?徐聘这样想着,又看了身旁的柳晟一眼。
柳晟轻笑一声,道:“你一路上看我几回了?”
徐聘:“这马车内除了我,就只剩你这么一个活物了,我不看你还能看什么?再说……”他说道此处,顿了顿,壮起胆子说道:“你不看我,怎知道我在看你?”
柳晟呵呵一笑,却疲惫地将眼睛闭起来了,叹了口气道:“你看吧。”
印象中的柳晟从来不会叹气。这个人不论何时都是一副玩世不恭漫不经心的模样,对名利都看得淡,说句不好听,是完全不在乎自己的名声。
徐聘忍不住问:“你回来又能做什么呢?”
柳晟睁开眼睛:“总比不回来好。”
徐聘:“或许,我该叫你宋晟?” 口中已经带了笃定语气。
早在雍京时,徐聘曾在楚馆见过几个外族人,去了楚馆找柳晟,结果反而被柳晟一顿奚落,嘲讽他当着六僚的官,操着京都监司的心。
若非当官的人,几乎很少人知道,平日里维护内城秩序的是京都监司。因为京都监司的巡服与内城府衙巡服实在太像了。加之平日里内城有了民事纠纷,也都是府衙解决的,所以百姓自然而然会认为那些巡城的是府衙的人。柳晟那张与宋霁相似的脸,船上的宋教谕,以及信奉神明的前朝……
柳晟先是一滞,而后笑道:“我以为你会往后一些再拆穿我。”
徐聘:“为何?”
“我以为你怕死。”柳晟不等徐聘答话:“下南州也悟出来了?”
徐聘:“有了些猜测,你这么一说,已经肯定了。”
柳晟根本就没有瞒着自己的意思。
将话说明后内心的不安倒是少了许多,徐聘唯一难以置信的就是已经灭亡一百多年的大周竟然还有如此庞大的势力浸淫在大魏,若不是现实明铮铮摆在面前,怎么能叫人相信?联想到在颇受圣宠的宋霁,徐聘觉得头皮发麻。
为娈宠匍匐于天子枕榻,会是心甘情愿?宛如明月清风一般淡寡的人,原来是个胸怀经纬的帐中美人。
柳晟口吻不甚在意:“昔年大周好歹也是泱泱大国,蛇鼠之辈多,自然也有忠杰之士。人的信念有时候固执得可怕,再加被人暗中刻意操纵一番,出来复辟前朝类的口号也不甚稀奇。可是,又有谁成功了?不过是一群乌合之众罢了。可是这次……大魏天子的屠刀是要对准南府的百姓……”柳晟轻笑一声。
徐聘感受到那笑声中带着的无力和绝望。
一个连自己都不在乎的人,却挂念着他人的生命,多么令人笑掉大牙的事。
这个在他目不识丁教他读书习字的人,在多年后,又给他心灵上重重落下了一个再也磨不平的烙印。
尽管徐聘知道柳晟有故意卖惨利用自己之嫌,但是跟一个蠢货,他还要计较些什么呢?
徐聘从来都不是不理智的人,正因为如此他才清楚明白:南府是真的要寿终正寝了。
和着那百年不曾修缮的城墙一样,毫无尊严地在践踏中倒去。
徐聘心里一时发狠:“螳臂当车,你要疯,我可不陪你。”
他这段时日实在是太不清醒了,被“巡抚”这个光鲜的头衔给晃了眼,连事实也认不清了,竟然疯到这个地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违背圣上的旨意,不是找死是什么?
“车夫!调转马头,回若方郡城!”徐聘出声道。
柳晟一脸惊讶看着徐聘。
不明就里的马车夫就这样在徐聘的勒令下回了若方郡,途径被火烧过的境地,徐聘看着一片疮痍的焦土,想着士兵们浇油放火的情景,内心就一阵发憷。
这回吴长济正是铁了心要把百越人后路给绝了,将祸水引到南府了。
不出徐聘所料,吴长济见到徐聘时,脸中闪过一丝诧异,但是并没有问什么,而是胸有成竹地叫徐聘等着看好戏。
接下来的事比徐聘想象中的还要顺利,不出一个月,死性不改的百越人又北侵。一边是戒备森严的若方郡,一边是城墙颓敝的南府,他们毫不犹豫选择了后者,而且,规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大,饥饿使他们忘了所有,如同野兽般掳掠了南府。
徐聘甚至还听说,南府城门居然是打开的。
圣上当年还为太子时,就曾下过南州,现在不过是收网收棋的时候。
吴长济轻轻松松就做了那只黄雀,以援救南府为名出师。
或许百越都有圣上安插多时的棋子,谁知道呢?
疾风骤雨平息时,整理旧城的士兵居然将尚未断气的郡守抬了出来。
吴长济看也不看一眼,道:“杀了喂狗。”话毕,又笑着朝徐聘道:“这人是杀掉自己兄长才上位的。他的兄长,倒是个烈性男子,在位十多年,就没有向大魏进过一次供,呵呵……”
第39章 第 39 章
徐聘知道世道不公,却没有想到,人命原来这么不值钱。廉价到天子的一个想法,一抨野心,便能轻而易举给人平庸忙碌的生命添上尾声。
都说戏如人生,人生却比戏还荒唐。
他原本也以为,自己可以慢慢熬,但是他突然发现自己错了。他现在每一步都走在刀尖上,而且还不能回头,为了走得更平稳,他还得舍掉很多东西。
柳晟说对了,他怕死。
他坦然接受了。
来到柳晟住的客栈,遣退了伍佐和庸常,徐聘默立,看着那人一言不发地喝酒。
“都结束了?”柳晟对徐聘的到来一点也不意外。
徐聘应了一声,脸皮实在是没厚到能够苦口婆心对柳晟说出将他安置在此是为了他小命的好话。
自从窥破柳晟那层掩盖的外衣后,有些东西在悄声无息地发生着变化。
“你又何苦?”
何苦这样作贱自己。
他说得含义不明,柳晟居然听懂了。
“大概是因为前路不可预测,醉生梦死时总难免带了几丝侥幸,总认为自己会是特别的那一个。”柳晟低笑一声,语气中带着几丝挑衅:“你不也是认为自己能够平步青云吗?”
徐聘冷不防被柳晟戳穿了心事,一时间血色翻涌,不免羞愧,却还是硬着头皮道:“是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