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聘突然想起不久前吴长济说的那句“你攀上贵人了”,不由得摇摇头,险些还真的相信了。
好在他刑僚的人还算厚道,没有将他仅剩的几两银子给搜走,总算能够找间客栈,暂时住个几天,再从长计议。
计议失了官职,他究竟该如何是好。
煞费苦心五载,以这样的方式被终结,徐聘实在是不甘心。何止不甘心?
只因身份卑微,便要被人百般□□吗?
他去找吴长济,却从门丁口中得知吴长济留在神机营练兵,要一个月才能回来。徐聘心中思量着,一个月,身上的银钱哪能撑到那个时候。
许聘仍是不愿离开雍京,他将一日三餐缩到了一日一餐,仅以馒头充饥。半个月下来,原本就瘦的徐聘更削瘦了,脸颊两侧深陷,显得双目异常大,皮肤泛黄,年仅十九岁的人,竟显出一丝枯槁之气。白日无事可做,他便会出去寻短工,帮人打杂活,挣得些碎钱。
客栈掌柜见他老实勤快,每日早出晚归,便招了他做杂工。
没过几日,徐聘便向掌柜请了一天假。辰时不到,便离开了客栈。及夜幕降临,才一脸疲惫地回来。
接下来的几日,徐聘时不时如此。渐渐地,掌柜有些不满意了。
在客栈掌柜的辞掉徐聘之前,徐聘接到了吏僚的任职书——七品小官,吏僚僚员。
这回倒真是应了吴长济那句话——我在六僚等你。
事情是这样的。
这日,朝中几十个官员又吵起来,吵来吵去的内容还是如何对待百越频频进犯南州一事。
刑如直坚决出兵镇压。
钟如策坚决以和为贵。
张廷尉看好戏。
皇帝沉默。
于是一直吵了半个时辰。
差点气得心肌梗塞的刑如直朝钟如策啐了一口,而后道:“我听闻方领府在英华坊有一处私产,前个月有大魏子民因生活所迫拿了一点小钱,竟然被打死了。恕我冒昧问一句,领府对百越一事如此宽容,为何轮到了我大魏子民,竟这般心狠?”
此话一出,满堂皆惊。
钟如策闻言,立马跪倒在地,朝龙椅上至始至终一言不发的皇帝道:“老朽惶恐愚钝,不及兵僚掌执巧嘴利舌,请求告老还乡。”
皇帝眼眸一眯,还未来得及发言,便又有一大批官员跪了下去,为领府求情,并言此事定有误会。
“朕尚未开口,众爱卿这是为哪般?领府赶紧起来罢,莫要说气话。”陈正新终于开口道。
“谢陛下。”钟如策朝刑如直投去一个得意的眼神,而后起身,掸了掸衣襟前摆。
刑如直冷哼一声,低声说了句惺惺作态,将脸别到柱子上,不再看钟如策一眼。
在一旁看足了好戏的张廷尉突然走出位列,朝陈正新行了一躬,恭声道:“方才刑掌执口中一事,老朽也略有耳闻。”
钟如策闻言,胡子一挑,眼睛差点飞出刀子——朝中人都知道,张廷尉这个人最喜装嫩,尽管一把年纪,却始终不服老,平素从来不以老夫老朽老臣自称,今日这般,摆明了是与自己作对。
“哦,”陈正新道:“张爱卿不妨细说一番,免得刑爱卿误会了方领府。”
“启禀皇上,臣也只是略有耳闻,不过,小臣倒是对工监的那个少监许聘印象深刻。”
陈正新道:“你这么一说,朕也想起工监似乎有这么个人。”却并不问下去,而是说了一句令钟如策心神一颤的话。
“他倒是和朕有些相像。”
就这样,徐聘重新回到了朝廷,在吏僚任职,钟如策眼皮底下。
第15章 丽人
今年开春湿冷,到仲春时分,天气往往是阴雨绵绵,将下不下,这日,徐聘从内城回来才发现自己住的院子的青墙上结了一层绿绿的苔藓。
他拿来一把小铲子,开始刮了起来。
吏僚又给他调了住处,位于澄清坊东北部,距离内城很近,三室一厅,带一个小院落,院落边角植两株桃李。这样一来,徐聘再也不用每日早起一个时辰赶着入内城了。这段时间下来,徐聘发现自己住的院子周围住了很多京官,品级大多与他差不多,平日里也会相互走动,但并不深交。
好一小会儿,地上便多了一堆的苔藓。
徐聘有些力乏,搁下小铲子,准备在院中休息会儿再继续,刚坐下,却听见吴长济的声音。
自上次在藏香院尴尬一别后,两人还是第一次碰面。
徐聘将他请了进来,面色很平静,只问了一句喝新茶还是旧茶,闭口不提关于藏香院只言片语。
吴长济望着墙角那一堆青苔,嗬了一声,问道:“你为何不请个下人,非要亲力亲为?”
徐聘淡声说道:“没钱。”
吴长济道:“外城雇一个下人,花不了你多少银子。不然,我送一个给你?”话毕,伸出左手食指,在石台上抹了一把,一看,指尾便蓄满了灰。
吴长济朝徐聘摇了摇食指,道:“你看看,没个女婢真的不行。再说,你又不喜欢女人,也不用担心出什么乱事。”
徐聘见他又提起这茬,心中有些烦闷,遂转移了话题:“你上次说的贵人,是皇上?”
吴长济笑道:“是,也不是。”
“别卖关子。”
吴长济放下手中杯子,问道:“有酒没?”
徐聘睨了他一眼,果断道:“没有。”
“真是可惜。”吴长济食指沾了沾杯中的茶,随后再石台上写了一个“使”字。
徐聘微微蹙眉,而后失声道:“你是说少——”
“嘘——”吴长济立马打断他,眼神示意他不要说出来。
徐聘顿时会意,近日里他已经在私下听闻了不少皇帝与那位少使的传闻:在当今圣上还只是皇子时,曾经有一次奉先皇命令去南府办差——那位少使便是那时认识的。
吴长忽的笑了一声,“南府的男人,呵——的确尤物——”而后,问徐聘:“去过苑地旁边的楚馆吗?”
上溯几十年前,大魏是禁男风的。在世人眼中,败坏风俗的龙阳之癖历来都令人不齿。只不过,近几十年来,大魏无战事,朝中又重文轻武,读书习礼,吟诗咏爱成为潮流。渐渐地,男风便盛行起来了。加之当今圣上专门在后宫设立少使一职,更是助长了男风的势头。
中城英华坊琼林苑旁便有一家非常有名的男风之地,唤作“楚馆”。
徐聘心中一动,失声问道:“他……他是南府的?”话刚说完,立马意识到不妥,又画蛇添足般地加了一句:“真是没想到。”
心底却乱成一团。
吴长济离开后,徐聘心里存了两个疑问。
南府,徐聘默念着这两个字。南府这个地方在大魏很特殊,独立于郡县,是第一任开国皇帝赏给前朝大周皇子封地。
当年始帝攻克镐京后,为了褒奖自愿臣服大魏的周朝六皇子且不引起众怒,故在偏南之地设一府,赐予周皇子作为封地。
一百多年过去,南府依旧是大魏的属地。
只是历来被人不耻。
不提也罢。
只是这少使,到底想干什么?还有,吴长济为何知道这么多?
扪心自问,徐聘并不信任吴长济。
立春过后,蛰虫始振,冰雪消融。陈振新继位的第二年伊始,便公布了四道诏令。
其一:取消先帝关于禁止潍国考的旧令,算替他老爹擦了屁股。
其二:今年关中八郡免赋税。
其三:露华宫裕夫人身怀龙子,来日诞下皇子,则册封皇后。
徐聘得知诏令时,内心不但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反而觉得长了一个疙瘩,又如喉中鱼刺,就是不快意。入京将近小半载,从九品监员到七品僚员,个中曲折,酸甜苦辣,唯有他一人知晓。
未入仕之前,他总觉得上面好;等当了官,他才知道当官也不好,所谓官大一级压死人,正是如此。
就连尊贵无比的皇帝也要受制于人,这又找谁说理去?起初国考,不过是为了能够体面,有尊严地活着。而今呢?徐聘忽然觉得,当官真不是一个人的事。不论一开始他的初衷有多么简单,到最后,那颗心总是会被残忍的现实搅混。然后变得一塌糊涂,只记得要往上看,要一路算计别人,还要防着别人的算计。全然忘记初衷了。
用句粗话来说,就是屁股决定脑袋。
自打进吏僚的那一日,徐聘就明白了一个道理:要想不被风吹到,就必须扎稳脚跟。
徐聘站稳脚跟的方法很简单,就一个字:忍。
面对成山的文书,他默不作声誊抄整理,从来不发出丝毫怨言;有时候遇到同僚故意为难,他也是面无愠色,宛如一个木头人。
吏僚毕竟是办正事的重要机构,规模比工监大得多——钟如策也不可能一手遮天。
在吏僚,有他的拥护者,自然也就有反对他,希望他倒台的人。拥护他的人,官多半不小,即便是小,也离升官不远了。毕竟领府和吏僚掌执身份就摆在那里,对于四品以下官员的升任调免,很多时候都只是一句话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