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见到黎九,是在次日下午,曲江池畔。
仙风道骨的年轻道士在垂柳之旁摆着个铁口直断的摊子,拿着酒壶的邋遢酒鬼靠着柳树一边喝酒一边看着曲江池中天空的倒影。
一直盯着黎九看的司徒绿看出了黎九喝酒动作的瞬间停顿。看来这家伙灵敏的不仅是味觉,就连听觉也是极敏锐的。
司徒绿见黎九没有立即转身而是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索性也装作没认出黎九,径直走向了算卦的道士,随口搭话:“这位道长怎么称呼啊?”
“贫道道号子青。”
“子青道长你帮我看看桃花呗。”
子青开口刚想说什么,却又顿了一顿,微微眯起双眼,说道:“无疑不问卜。”
司徒绿愣了愣,不信邪地道:“别呀道长,我听不懂。”
子青面无表情地道:“你有什么想说的可以直接找我后方那位,不用跟我打招呼。”
被看穿了……司徒绿打了个哈哈,最终还是走向了坐在柳树下的黎九。几番思量后终于摆出一张笑盈盈的脸,开口说的却是那无关紧要之事:“我让你去赚钱,你就给我跑去赌坊?”
黎九放下酒坛,别过脸道:“用赌的最快。”
“这么着急跟我撇清关系?”
“不是!我——”黎九想要解释,却看见司徒绿一副并不在乎答案的戏谑神情。
“听着呢,继续。”司徒绿为黎九的解释准备了十二分的耐心。
黎九却卡住了,迟迟说不出话来。
司徒绿见状,也不催促,只沉默地背靠着柳树坐到了黎九旁边。
终于,黎九开口说道:“你不在乎我的解释,又何必为难我。”
“我确实不在乎你想解释个什么。”司徒绿默了默,“只是想听你说个解释而已。”
黎九静了许久,最终道:“我只是想赶紧攒够欠你的钱,这样就有理由再来找你了。”
“我并没有说过在那之前你不能来找我。”
“可是……”
“既然你这么认为,那你还清前就别找我了。”
黎九愣了半晌仍没反应过来司徒绿那清奇的逻辑,继续傻愣着。
司徒绿见状,忍不住轻轻勾起了嘴角,带着些许恶意地道:“你跑去赌坊赌钱这事还没说清楚呢。‘一代赌神’这称号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
“这个嘛,早在我还在当铺时就被这么叫了。因为我腿脚不太好,怕赢钱太多被下黑手还跑不掉,所以赢的钱一半都当场给了庄家,剩下的再分大半给在场的其他赌徒,最后的结果就是被误解为只好赌不贪财的一代赌神……”
司徒绿本想问的是“是不是灵敏异于常人的不只是味觉”,但听黎九往另一个方向解释了半天,也就懒得打断了。
不曾想,黎九却一个问题抛了过来:“说起来你怎么知道我这称号的?”
司徒绿没多想直接就答了:“路过赌坊看见你,随口问了句。”
“路过?”
“打算去嫖,没嫖成。”司徒绿说完这句,才发现黎九眼神略有些怪怪的。心中随便琢磨了一番,随即摆出一张人畜无害的笑脸,问道:“要不,你欠我的债,肉偿给我?”
黎九愣了愣,脸色一变再变,最终一脸不甘地道:“还是算了。”
司徒绿有些意外:“一代赌神看不上我这个卖酒的?”
黎九摇头,很认真地答道:“你只是想找个人睡了,不是想睡我这个人。”
“你就不是人了?”
“白马非马,楚人非人。”
司徒绿想了想,说道:“既然如此,我还是考虑睡别人吧。”
黎九立马投降:“我跟你走还不行么!”
司徒绿奸计得逞,喜笑颜开:“那就跟我回家。”
于是黎九就这么被带回了司徒绿的住处。春雨对主人反复无常的习性表示了习以为常,黎九则被春雨淡定的表情深深打击到了。
司徒绿饶有兴味地看着黎九,始终保持着沉默。不过是一时兴起开个玩笑,他还没饥渴到需要随便找个人的程度,结果这家伙居然随便一撩就来了,该说是单纯还是本来就有这个意思?
一直到把这人压到床板上,看着那一脸视死如归的表情,司徒绿才得到了答案。
这个叫黎九的人,脑子里装了一堆虚无缥缈又矫情的东西。
虽然不想承认,但这的确是司徒绿表面上嫌弃骨子里却渴望的东西。
黎九平静的眼神盯得司徒绿心里痒痒的,司徒绿最终还是决定不用上半身思考了。
暮下长安胜月宫,澄心素手抱春风。
白香摇落琼枝外,翠鸟飞迷玉蕾中。
信步徘徊幽径里,随缘辗转乱花丛。
长河碎玉流不尽,出水蛟龙向夜穹。
司徒绿看着黎九挂着汗珠的脸,半晌后问了一句:“初哥?”
黎九看了一眼司徒绿,反问道:“不然呢?”
司徒绿有点尴尬:“看你行事作风,我还以为你是个花丛老手。”
黎九闭上眼,轻声说道:“只是对你而已。”
司徒绿被这话说得心肝一颤,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只好随便找了个事:“你先洗洗,我去外面吹吹风。”
夜风凉爽而又轻微,吹去了一身的薄汗。
西京长安的夜晚,着实很美好——前提是商红叶不在。
“观察你这么久,我发现了几件事。”商红叶从墙头顺着树爬下,带着一脸令人讨厌的笑。
司徒绿皱起眉,等待着商红叶的下一句话。
“第一,你喜欢痴男怨女类型的人,尤其是那种认为感情高于一切的,不论男女。”
司徒绿对此不置一词。
“第二,你不喜欢太主动的人,更喜欢跟着自己的想法走。”
“所以你到底想说什么?”
商红叶勾起嘴角,走到了司徒绿面前,放低了声音说道:“我不属于痴男怨女,却还想把你弄到手,那就只能找个春雨没跟在你旁边的时候了。”
司徒绿顿时汗毛倒竖,提高了十二分的警惕,准备跟商红叶大打一架。
商红叶还背着双手站在面前,司徒绿脑后却忽然一痛……
操!竟然有帮手!
作者有话要说: 我觉得我被JJ的规定逼得写内涵段子的功夫更上一层楼了……
第15章 醉长安其七
“啊啊啊啊啊——”梦魇紧紧勒住梦中人的脖颈,复又在一声惊叫中消弥无形。
微笑着索命的人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沈绿抹了一把额上的冷汗,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还在金国京兆府长安县,还在沈家酒坊,还在自己的塌上。
“怎么了?”门外传来黎九带着担忧的声音。
“噩梦罢了。”沈绿随口答话,愣了愣才意识到黎九在门外这件事。
点亮灯火,打开房门,一脸关切的黎九就这么呆呆地站在门外。
“大半夜不睡觉,在我门口做什么?”沈绿冷着脸道。
“我想将那人挡在门外以免惊扰你的睡梦,只可惜我并没有那样的能耐。”
沈绿默了半晌,终究还是将黎九叫进了屋里:“夜里冷,别站在门口。”
黎九在听到这句话后,双眼瞬间亮了起来,十分听话地跟着沈绿进屋坐下。
一时睡不着的沈绿看着摇曳的灯火,问黎九:“你说你相信轮回转世之说,那么……‘他’呢?”
入夜不说“鬼”字,黎九显然也是信这一套的人,所以瞬间便明白沈绿的意思。然而黎九却并不提那人的前世今生,而是道:“此时,我倒宁愿死的人是我。”
“为何?”
“用死亡这种最简单最懦弱的方式,便能换得你瞬间的全部关注与半生的刻骨铭心。”
沈绿轻轻摇了摇头:“他不是我见过的唯一一个死者。别的人死去,我并不会如这般连做梦都不得安宁。”
黎九略微低下了头:“是吗……”
“这个人,就好像深藏在暗面的另一个我,看到他的死,就好像看到我自己的死一样。”沈绿给出了一个出人意料的答案。
黎九愣了一瞬,沉默了。
沈绿没有询问黎九究竟在想些什么,但大概能够猜到。
平日里的沈绿性情温和人畜无害,至少表面是这样。这样的沈绿和张扬跋扈的司徒大公子看上去并无太多相似之处。
沈绿闭上眼,片刻后再睁开时,已卸下了温文尔雅的皮,露出乖张任性的骨。
转身,按下黎九颀长高大的身躯,将黎九抵在自己与床榻之间。
沈绿垂下的长发扫在黎九脸颊上,惹得黎九眼睫轻颤,却又倔强地不肯闭上眼。借着灯火,依稀可辨黎九眼眸中占据绝对位置的倒影,那是沈绿灵台最后一点清明。
沈绿开口,声音如从地狱之中爬出一般沙哑而低沉:“人一旦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你的一生只会持续到死亡的那一刻,在那之后,别人爱你恨你记住你忘记你,那都是别人的事,你不会知道也不会与你有半分关系。死后才得到的东西,从来都不曾属于你。哪怕有一个与你互不相识却继承了全部意志的来世得到了你用死换来的一切,也改变不了今世的你死后什么都没有了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