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呆呆瞧著我,半晌才道:「逆取正守,也就是了。」
「好了,这些话你再别说,我不会去做的。」
我站起来按住他的肩膀,「兄长虽非才华过人,但只要认真去做,守成料来并非难事,被架空也罢受猜忌也罢,咱们就试试看,安享个几年太平吧。」
「什麽口气?你以为你是老头子吗?」
他见我铁了心,态度也转变得极快,笑骂道,「没见过你这麽恭敬孝悌的,这辈子就从没说过兄长半句坏话。」
我乾笑,有些心虚地将眼光看向别处。
「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他嘀咕,随後猛烈咳嗽起来。他自小体弱,这些年随我东征西讨,身子骨强壮不少,却在半年多前的琼布关一役中,右胸中箭伤了肺腑,从此落下病根。
亲王与武散头衔都无规定政务需要处理,按律只要初一十五面圣。
与明远喝茶的隔日,我特地请求朝觐,向父皇提出要将越制的那部分兵权交还朝廷,顺便把之前在澶河的逗留,解释成与旧部下们计较此事。
我要交还的这部分兵力数量在五万上下,且都是精锐,一时间百官震动,父皇则龙心大悦,连连赞我公忠体国。
既然损失最大的我都主动开了口,兄长与兆隆没几日也各自上表朝廷,交出越制兵力。
我没有异心,但为了求得安稳,就不能让父皇感受到一星半点威胁,果然後来再有人当著父皇的面暗示我图谋不轨,无一例外都是得到好一顿训斥。
交出兵权之事,明远与卢双虎他们都惋惜我自断臂膀,只有徐博一人表示赞同。他说这步棋若能奏效,则进可攻退可守,乃是高招。
我明白他的意思,这五万精兵必然是分批充实皇宫宿卫与各处王公贵族的府军,眼下虽化整为零,只要军心在我这里,一旦有事,或许反而收效更大。
我并不希望「有事」,但也不怕「出事」,无论发生什麽变故,都自信能立於不败。
多年後回想,那个时候的自己,多麽天真。
京里的派系比我想像中复杂。永昌二年母亲病逝,那时候虽然立了帝号,其实不过与各地的草头王一样,占了一点地盘,朝不保夕。
母亲没有跟著享到福,父亲引为憾事,终身不再立後。嫡长子只有兄长一人,本以为他的太子之位应该算稳固,毕竟没人有资格与他相争,我没想到人一旦有了野心,资格之类的事情,就会毫不犹豫地抛诸脑後。和他们相比,我真本分得有点迂腐了。
後宫事务,目前由郭淑妃统摄。郭淑妃是国公府旧人,年纪只比父亲小一、两岁,早已过了受宠的年纪,只因母家是河间望族,又生养有一双儿女,加之行事谨慎,因此德望甚隆。
她自谨慎,却约束不了兄弟与儿子,郭淑妃所出的四弟兆宏与她的弟弟中书舍人郭谈轮番上阵,不断派人来过我这里,从古玩字画到绝色佳人再到神兵利器,什麽都送过一轮。
别的且不说,除了兄长和五弟以外,我和哪个兄弟都不亲,这种大礼就断断承受不起,因此每次都是写了表谢意的信函,与馈赠一起退还给他们。他们邀宴,我问清没有请兄长和兆隆,便也称病推辞。
这样的态度应该很明显了,兆宏竟能当作不知道,带著妻儿上门,亲亲热热地来做不速之客。
人既来了也不好怠慢,李氏与翟氏张罗著设宴款待,又招王府的几名属官作陪。席间他赞我功盖古今威震天下,频频暗示开创之际太子全然没有我出力多,又添油加醋地不断说著兄长的劣迹。
他身躯肥胖仪态甚差,一番话又听得人烦不胜烦,我不愿看他半眼,敷衍话都懒得开腔,只管闷头吃菜。
一顿酒席吃得好没意思,终於熬到他起身告辞,我欢欢喜喜地送客,到了大门外,他却执起我的手,轻声道:「我明白自己的斤两,早不敢多作非分之想,二哥不必避我犹如蛇蝎。上门只为说一句:有用得到的地方,我和六弟七弟鞍前马後,誓死相从。」
这番话实在大出我意料,一时竟反应不过来。他没事人似的轻轻松开手,微弯腰抱起最小的孩子,挪动著痴肥的身体,吃力登上车驾。
之前一直以为向我示好的人不外两种,一种是为自己所属的派系拉拢我这个强援,一种是希望得到我的青睐以便攀上太子这条线。没想到原来还有想投靠我而与兄长对峙的,看来还不在少数。
六弟七弟和他们各自亲厚的官员,以及几位国公驸马,打的恐怕都是这个主意。是兄长不得人心,还是我不知不觉被人当成司马昭,抑或只是这些人唯恐天下不乱?
官场中人的亲近和卢双虎之类草莽豪客的率意结交又自不同,他们花上许多心思打听你的所有好恶,处处为你想得周到,马屁不只是嘴上拍拍而已,吃穿住行,乃至畋游赏玩,每个细部都不放过,务求伺候得你入骨入髓,将他们引为知心之人。
我自幼不被父皇喜爱,军旅中更没见过这般阵仗,如今被一群人捧上天,要说不受用未免矫情,只是对於他们想要用谄媚逢迎来交换的东西我能不能给,心中还是有数,因此一直不咸不淡地应付著,就当作看一场世态炎凉。
我自认把持得住,旁人却未必如此看待。
先是兆隆登门,说了些言不及义的事情之後,忽然问:「听说张少监送了二哥一把好弓?能不能让我开开眼界?」
我差人将那张弓呈上,这张弓外形迥异中原,殿中少监说道此弓得自极西之国,嵌金铭文上的内容摘自该国国教典籍,弓身乃当地特有木材所制,本就极重,又满满镶嵌著象牙翡翠纹饰,兆隆一把没能拿起,又深吸一口气,才将之握在手中。
他拉了一记空弦,整个厅堂铮然有声。
「果然是好弓!」他赞道。
我接过他递回来的弓,举起手臂拉满,比著廊外一方天宇,道:「可惜赘饰太多,华而不实。」
兆隆呵呵地笑:「所谓鸟尽弓藏,如今四海一统,张少监还要送这样一件利器给二哥,实在有些不知所云啊。」
我在他脸上停留了一段时间,才道:「说的也是,不过出猎时候,还可以用。」
兆隆夸张地叹口气。「二哥每天游猎,活得潇洒自在,实在羡煞旁人。」
我按捺住不悦,笑道:「五郎不是也劝我做个富贵閒人吗?富贵閒人当如是。」
「说到富贵閒人,我想起昨天遇到大哥,他告诉我正在读史,『太康失国,昆弟五人,须於洛汭,作《五子之歌》。』我说那也很好,兄弟几个在一起,同甘共苦,苦中有乐嘛。他则还是纠缠於武将窃国,恨恨不已。」
他说到兄长,我还特意凝神倾听,谁知道竟是这种指著和尚骂秃驴的混帐话,不禁皱眉道:「二哥我是粗人,读书少,听不懂你那些文诌诌的话。」
事实上太康耽於田猎,不修政事,这才有失国之祸,兄长再怎样也不至於以太康自况,五子之歌也是怨歌,何来同甘共苦之说?这番话多半是兆隆听哪个半吊子文人编出来的,看他说得口沫横飞,我也懒得戳穿。
他摆摆手。「二哥不要过谦,小时候先生教功课,你从来念得很好,不用大哥操心。不过我爱跷课也有好处,大哥那时就多管著我些,直到现在走动得也勤。」说罢,年轻气盛的脸上颇有得色。
我冷冷地道:「相交贵在知心,走动勤惰,倒也未必做得了准。」我受够了兆隆向我炫耀兄长与他之间的亲厚关系,我於千军万马中护兄长全身而退时,他还待家里好吃好喝,舒舒服服做纨裤子弟。
兆隆毕竟年纪小,听我这麽说,立时脸上色变,忿然道:「若真知心,二哥就应该知道身为太子最忌讳什麽。我看有时候,您还是收敛一点的好!」
「我俯仰无愧,怕只怕有些不肖之徒空怀小人之心,每日里散播些不实的言辞,总盼著你二哥积毁销骨啊。」我装模作样地摇头叹息,接著又咳嗽了好几声,「唉,有些倦了。兆隆,咱哥俩今天就说到这儿吧,金总管。」
「在。」
「送客。」
再说下去我会揍他!
我不是没有感觉到兄长态度的转变,我刚回京时,兄弟不但常常会面,隔三差五还会差使家中亲信上门问候,互赠些礼物。可渐渐的,私人邀宴不见,问候的仆役绝迹,我以为兄长也只是被众口铄金弄得一时堵心,凭我们之间的情谊,过些时候想通了也就好了。
那天从长庆侯府上回家,我与李氏、翟氏坐在两辆马车里,侍从说前方太子的车驾迎面而来,我心中甚喜……在这种偶遇时若能说上一、两句话,是恢复关系的好机会,若他接下来不忙,我便索性提议去教坊小坐,哄得他高兴。
按理说车驾狭路相逢,位卑者要避让尊者,主意既定,我便吩咐将马车停在一边,自己下来站在路边,等他过来时亲自招呼。
飘扬著东宫旗帜的车队逐渐靠近,在离我不到五丈的地方停下。
看来兄长也知道我在这里了,有意攀谈。
我高兴地朝前走几步,忽然只见仆寺官员模样的中年人将仪仗一挥,高声下令:「左!」
整支车队顷刻转了方向,往左边的一条通道拐进去。那通道很小,太子的车舆才能勉强通过,一行人马挤得满满当当。
他们很快走乾净。我愣在原地,茫然站在空荡荡的大街上,来不及收起的讨好笑容显得分外愚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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