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继而去向别的将领敬酒,言谈得体,只是缺了些真诚,犹如照本宣科。
望著他熟稔的持重言行,我心中有些失落。那原本在我看来最最清朗的眼眸里,染上了以前没有的色彩。这些年他极少出征,都在京中辅佐父亲处理国政,少了性命之虞,却多了权谋争斗。
新朝建立,人心不稳,父亲明里暗里贬谪、诛杀的异己,不止一个两个,他跟在身边,瞧在眼里,有几场事情甚至亲自动手,要再如当年般爽朗率直,无异痴人说梦。
虽然这样的情形在预料之中,难免还是有些遗憾。只希望我与他之间的情谊,还能一如以往。
只要如以往一般就好。这麽多年过去,我自信已经能够把邪妄的念想藏到心中最偏僻的一隅。天让我生成这个身分,今世无法怀抱太多奢望。所幸如今战事了结,我可常常与他相见。
仪式结束後,安排麾下带将士到京师向北五十里的澶河大营驻扎,我领著几名部将去兵部,缴完虎符,大夥儿在兵部大堂外互相道别,各自回家。
蓦地感觉到一道熟悉视线,我往身後街角看去,兄长正笑吟吟倚在墙边。
我大喜,急急迎上去,没想到斜刺里窜出一条身影,搭著我的肩边拍边道:「二哥,你晒得好黑!」
是五弟兆隆。原来不是他一个人来找我,心中微微失望,随即打起精神,含笑回敬道:「五弟,你长得好大!」
成年的兆隆比我和兄长都高壮,几乎已经超出「伟岸」的程度,直奔「高台」而去。
兆隆撇撇嘴,握著我的手,上下打量,「我从家里出来,一路听到好多姑娘家议论你位列亲王,功劳卓著,又生得好,若是能就近服侍你,为奴为婢也心甘情愿。大哥你看到了吧,果然还是会打仗的男人最招女人疼。」
最後那句话是对兄长说的,太子殿下当然不服气,道:「别忘了,你大哥我也打过仗的。」
「我是也上过战场,可我们哪个比得上二哥是常胜将军,当者披靡。」兆隆回过头笑看我:「对吧,二哥?」
我受不了地扶著额头。「被勇冠三军的潞王殿下这麽一捧,小的真是惭愧得紧。」
「嗳。」他装模作样地摇著手,「我就是匹夫之勇,和二哥你不一样的。」
这家伙从小被宠坏了,虽然长得人高马大,纵横沙场也是一员悍将,说话却总是直来直去,不经大脑。要是换了别人,这些言语怎麽听都有酸溜溜的弦外之音,太子在场,更兼了挑拨之嫌。但在他口中说出来,我已习惯,懒得做什麽过度反应。
「总归如今天下太平,你我再不必出去打仗,现在就轮到大哥辅佐父皇好好治国,我们坐在家里享清福便是了。」
兄长鼓掌。「说得好!那麽趁大哥我还有馀力玩耍,咱们兄弟现下就去东宫聚聚如何?」
兆隆啧声道:「大哥,二哥连家门都还没进,你就这麽把人拉走,也不怕二嫂她们怨恨?」
兄长一拍脑袋,「对对对,是我考虑不周,那二郎你先回家,咱们改日再叙?」
看望家人和与他相聚,这二者在我心中根本不是值得相较的事情,我做出略加思索的样子,便道:「卫王府建在那里不会跑掉,明日开始封赏士卒,不知又要忙到几时,我看择日不如撞日,咱们这便去吧。只是大哥你方才说要去东宫?我还以为会是到教坊。」
兆隆抢先说:「你不是不喜欢那种地方嘛,所以我和大哥就只好忍痛割爱了。」
兆隆自幼黏兄长,连女色的癖好都学了个十足十,这样一来我越发成了众人眼中的奇葩。
「其实也无妨。」
兄长眼下身分不同,民间的花街柳巷再不能轻易过访,官营的教坊多的是色艺双绝的伶伎,他与兆隆便自然而然常常流连。
教坊规矩森严,就算是太子与潞王,也并不是看上眼就可以随便搂著人到床上的地方。去了多半只不过看看歌舞听听弹唱,我并不特别反感。
「真的无妨?」兄长望著我,眼睛发亮。
他那久违的熟悉神气看得我心中欢喜,赶紧点头道:「偶一为之,又有何妨?」
兄长拍著手,连说了三个「好」字,看起来再高兴没有,一国太子的沉稳风范早被抛到九霄云外。「那就一起去教坊!为兄的马车就在不远处,你可不准再骑著骏马招摇过市,惹得五郎心中发酸。」
兆隆高声抗议,我与兄长一边走一边笑。
大郑的京城比前朝国都更靠近边境。北狄始终是中原的心腹大患,父亲定都在此,为的是皇帝亲自镇守国门,壮我军民胆气。
果然,前年北狄趁我所帅的主力尚在南方,有过一次大规模进犯。当时父亲与兄长亲自披挂上阵,士民舍身相从,守住城池不算,还开门出城步战,一口气退敌三百里,斩首千馀级,蔚为壮举。
京城的街景与当年出征前无异,变的是人心,百姓脸上毫不矫饰的朝气,让这些年的辛苦征战变得意义非凡……虽然我的初衷只是要在兄长面前逞英雄,接受他崇拜赞赏的目光而已。
兄长在旁指点我何处是哪位官员住所、何处有热闹的集市、何处将兴建什麽屋宇,如数家珍,可见这些年太子殿下并非尸位素餐。
「我看得花上一个月工夫,才不至於出门迷路。」
兆隆道:「怕是二哥你才摸清道路,格局就全然变了。」
我愕然看他,其实是因为忘了马车中还有除了我与兄长之外的第三人的存在,兆隆却当我不解他话意,洋洋得意地解释:「父亲一直嫌这座城池原本的格局太小气,如今四海升平,该是时候将此地好好扩建一番,务必显出大国都城的气派来。」
我皱了皱眉。「此举所费不赀,以目前国库财力来看,恐怕有些吃紧吧。」
兄长道:「那倒不怕。只要不打仗,钱的事就好说。」
我点头,沉默。朝廷庶政,不是一个武将或者亲王应该管的事情。
来到教坊,我们花厅坐定,兆隆吩咐几句,便有身披轻纱、一般高矮的六、七名胡女进来献舞,伴奏的乐师也是胡装,坐在角落。
胡舞瑰丽多姿,兆隆不多时鼓掌赞叹,回头对我说:「薄桃进汉家,这是二哥你的功劳,来来,小弟敬二哥一杯!」
「不敢。」我与他碰了杯,以茶代酒,喝下一大口。
兆隆随後又与兄长乾杯,两人酒量甚豪,推杯换盏,过不多时就喝下了五壶佳酿。
兄长眼角发红,说话也有点口齿不清,我早已不看厅中谁在唱著什麽曲子,眼巴巴注视他可掬醉态。
大概只有我觉得这个二十九岁、长相平凡的男人,微醺的时候很妩媚吧。遗憾不能喝酒,若是我也如兆隆般海量,就可以常常看到他这样的情态了。若能抛开尘世虚名,只有我与他二人的月下对酌,不知有多痛快。
「二哥,马放南山之後,你打算做什麽?」兆隆突然问,喝得红通通的双眼微微眯起,像是在努力看清楚我。
我斟酌著还未开口,兄长便道:「二郎自然是入朝和我一起辅佐父皇,咱们孙家的天下,兄弟一起打,一起守!」他豪迈地做了一个大大的甩袖,整个人扑到几案上,嘴角的酒渍顺著下巴缓缓流进中衣之内。
「我看不太好吧!」
正盯著兄长的脖子出神,兆隆重重的拍桌声惊醒我。
「二哥在边关可能不清楚,担心你拥兵自重、尾大不掉的朝中大臣,可不止一个两个。我深知二哥光明磊落,没有贰心,别人可未必相信啊。所以,」兆隆又举酒壶倒满自己与兄长的空杯,「我看为了避嫌,二哥还是深居简出,做个富贵閒人的好……二哥,你说我讲的对是不对?」
他双眼迷蒙,说话也含糊,我默默看著他将酒精准倒入杯中,心头有些发寒。
原来,在我这二哥不注意的时候,五弟也已经长成与小孩子完全不同的大人了。
「嗯,你说得有道理,我省得。」我笑著举杯朝他示意,随即喝一口茶。
一边的兄长已经醉得睡过去,口中不知道嘟哝著什麽。
我真想问兄长一句,兆隆这番话是出於大哥你的授意,还是他发自本心?
可事到如今,问得这样清楚又有什麽意思?
孙家早不是前朝为臣时的格局,彼时左右不过一家一户,尽可融融泄泄,如今的孙家家主,即意味著天下主宰,不管父母兄弟妻儿子女,都要匍匐在那个人脚下仰他鼻息。
同为臣子时,长幼之差不过一步之遥,稍加努力便能卓然脱颖。而如今兄弟名分,却意味著一个南面为君,一个北向称臣,天壤之别。
定阳起兵之前我就预料两者间的不同,多年军旅生涯,脑子里打转的只有排兵布阵,几乎把这些给淡忘了。未曾想此番甫一回京,没有半点缓冲,它顷刻都到眼前来。
回府已经是深夜,兆隆自己家里派车来接,东宫的马车先将兄长送达,然後载我回家。
站在门口,仰头看著卫王府牌匾,轻轻抚摸身上沉重累赘的戎装,在踏上台阶前,我深吸口气将之褪下……恐怕不管我愿不愿意,从此都要卸下陪伴多年的战袍,投身入没有铠甲护卫的生死场中了。
「王爷回府了!」
两名侍从叫嚷著迎上来,手忙脚乱地捡起我扔在地上的盔甲兵器,精钢所铸的重量似乎大出他们的意料,各自轻轻「噫」了一声,我听进耳,微微一哂,豪气顿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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