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珩坐下,将弟弟牵到面前,边示意宫娥给他擦脸,边温和道:“母后接连失了父皇和舅舅,受不了这打击,许是要过一阵才能恢复。
阿瑜要好好读书上进,做个乖巧孩子。等母后醒了,要多多陪伴母后,逗母后欢心,可都能做到?”
“郑太傅常对我说,陛下的话就是圣旨,臣弟会谨遵陛下旨意。”
赵珩笑起来,他将赵瑜留在外头,自个进了内室。
太后静卧在榻上,明明紧闭着双目,眉间却还锁着淡淡的愁痕。皇帝坐在一旁的圆杌子上,看了她许久。
沈芝还很年轻,端丽的鹅蛋脸上,眉骨分明,鼻梁俊挺,据说这样的女子,心气都极高。沈芝亦抿紧着唇,皇帝不由得想,若往日也能如今时这般安静,他倒还愿意多往宁安宫走几趟。
赵珩慢慢立起了身,太医们还在殿外候着,他出到外间翻过脉案,听完后续的诊治方案,点了点头,并无提出任何意见。
几位太医正觉能松口气了,皇帝又幽幽道:“母后这几年接连丧亲,又为朕日夜操心,还要时时分神抚育端王,实在是过于辛劳。朕怕母后内里实已亏损得厉害,需得好好调养。”
医官们自然连声应是,其中一位王姓医丞更是大着胆子回禀道:“依小臣所见,娘娘这几年积郁已久,又劳心过度,内外不调。致使此番看似是被噩耗所击倒,实则犹如大树蛀了里头,经不得一点风雨,外头虽瞧着无碍,似乎根基亦深,然而日后还是要以静养为宜。”
赵珩闻言很是仔细地瞧了瞧这位王医丞,此人倒也不惧皇帝的审视,恭谨平顺地立在那儿。
“朕听你说的有些道理,那你再说说,待太后这阵凶险过了,若让你来调理,你准备如何做?”
王医丞胸有成竹道:“小臣当劝娘娘悉心静养,每日只在宫中闲居养气,应避开烦心之事入眼,只做赏花观鱼,听曲游园的乐事,更不可多听那些碎语瞎话,无端生出各种闷气。”
赵珩边听边露出笑意,“可见你是极通医理的,朕瞧着这法子妥当。日后,就由你来伺候母后的脉案吧。”
凡给太后专司脉案的,那是官至太医令才能为之,皇帝金口一开,眨眼升了王医丞的官儿,这人就要青云直上了。
到了此时,余的几位太医都已彻底明白过来,皇帝先头哪里问的是病,那问的是如何让太后名正言顺的闲养啊。
再想到如今朝上风云一日几变,沈家又才倒了,不管这是皇帝还是摄政王的意思,太后都必须闲养。
三日后,定国公府治丧,赵珩亲去了,等国公府的风波过了,沈芝也很快搬去了皇城东南角的静宜宫,这是后宫东路最远的宫室之一。
皇帝的说法是,此处清净,更宜太后养病。
没了诸王和定国公带头,朝上剩的不过是几只蚂蚱,赵渊加紧时日,不过月余,又清理了不少留下的爪牙。
照着皇帝的意思,摄政王在新科进士里挑出赵珩看重的,给按到合适的位置上。又举荐了些被排挤在地方上的能吏,这些人老成稳重,正可与青年才俊互补。都是些干实事的纯臣,不过因出身低微不曾攀上任何派系,这才年纪老大还是外放小官。
做到了这一步,赵渊再无一句多的废话,直接当殿问皇帝要人了。
赵珩这几日的气色越发好起来,心里亦有准备摄政王来讨人。他还有最后一件事,等着赵渊开口,他才好提条件。
此前赵渊逼得沈殷自裁,定国公多少也算是咎由自取,然他到底是皇帝的亲舅舅,赵珩不再提及,便已是偏着赵渊了,如今太后又被圈在了静宜宫里。
皇帝算是与肃王扯平了。
限王令也好,压下沈家也好,这些说白了,理清的都是摄政王和皇帝之下的势力,如今该轮到皇帝自个对上摄政王了。
直到此际,才是赵珩扣着李逸这个最大的凭仗,该派上用处的时候。
皇帝道:“朕想着还差最后一件事未妥,皇叔把麾下诸将都散了,回头拿虎符来换李逸就好。”
皇帝说得那样轻巧,好像那虎符不过是张银票,拿了来,兑出几个银锭子,事就成了。
摄政王此前所做的事加起来,都不如这一件要命。
身家性命,江山万里,都在这巴掌大的一枚金符里。
赵渊立在当地,只定定看向皇帝,说了声,好。
然“好”字才出口半声,他的身形已动,直朝皇帝扑去。
韦徹虽慢了半步,却已有足够的时间挡到赵珩身前。
“陛下!”
韦徹急喝,那意思是要皇帝快撤,却未料赵渊的目标根本不是皇帝。
下一瞬,韦徹已经和赵渊交上了手,再无暇分神它顾。
赵珩明知此时应该退走,脚上却怎么也挪不开步,死死黏到了金砖地上。
韦徹眼角瞥见皇帝竟还不走,心下稍有分神,顿时挨了赵渊两掌。
眼见韦徹中掌,赵珩胸口一窒,毫无征兆地,心痛就发作起来,很快韦徹便落了下风,皇帝捂着心口勉强立直身子。
韦徹见皇帝在这节骨眼上不仅不退,还发作了那怪病,焦急之下乱了身法,高手过招哪容半点有失,又两招被赵渊锁了咽喉,将人拿下。
皇帝额上沁出汗来,只静告自个此际必须冷静。
第八十一章
韦徹还在挣扎,赵珩心念所致,脱口道:“皇叔,手下留情!”
韦徹望向皇帝的眼神黯了黯。
这般节骨眼上,皇帝竟然自曝其短,叫赵渊知道了他的顾忌。
守候在外的内侍听到殿内隐约传出的声音似有不妥,当即就在门外轻叩了几下。
里头没有应答,也再没了声响。
那内侍慌忙做了个手势。
自殿内往外瞧,銮仪卫纷繁的人影从廊下映出,佩刀因急行撞得叮咚作响,眨眼间一队人马已到了门前。
赵珩蓦然醒过神来,大喝一声:“谁敢闯殿?!退下!”
殿外的人这才停了动作,但到底是留守在门边,再不动了。
赵珩额上早已渗了密密一层细汗,若让外头的人闯进来,韦徹断无可能全身而退。
护驾的规矩是只要殿中不是皇帝受了辖制,銮仪卫当场就会刀箭齐出,半点不会顾及无辜。
护驾是唯一的目的,此刻哪怕是太后落到赵渊手里,也一样要为皇帝牺牲。
赵珩因心痛发作气血翻腾,整个面上都泛起了潮红。
韦徹见皇帝捂着心口还要朝他挪步子,他却被赵渊制住,半点发不出声来,刚要拼命挣扎,赵渊直接卸了他一条胳膊下来。
韦徹闷哼出声,皇帝急唤他:“子通!”
赵珩勉力才稳住心神,咬牙对赵渊道:“皇叔这是要做什么?”
出乎赵珩预料,赵渊此时面上不见嘲讽怨怒,目中反倒带着点悯恤,静静回看他。
“臣只是想确认一件事。”
赵珩闻言,醍醐灌顶,顿时全身血液都沸腾到了极处。他将目光从赵渊身上移到韦徹身上,再挪不开眼。
因被赵渊点醒,赵珩已然认定了赵渊此番所做为何。
难道只差这最后一步,还是不得不交出李逸?
然交出李逸便是交出身家性命,万里河山,手中再无依仗。
赵珩明知如此前功尽弃,非帝王所为,心中却已有了决断,他看向韦徹的目光脉脉,开口道:“子通,你放心,朕定会保你无虞。”
韦徹电光火石间忽就明白了皇帝心中所想,他虽不知皇帝为何要为了他这么个下臣甘愿失去所有凭仗,可身为人臣,韦徹绝不能让皇帝这么做。
何况他对陛下的心,又岂止是为臣,那是粉身碎骨亦在所不惜,更不会不如沈殷。
赵珩眼睁睁瞧着韦徹眼里闪出骇人的决绝,同样是赵渊,同样是人质,皇帝亦不能不想到定国公的落场。
一念及此,赵珩简直痛彻心扉,撑住了御案才没伏下身去。
皇帝已说不出话来,只能死死盯住韦徹,生怕稍一错眼就要失了他。
突然,赵渊迅雷不及掩耳出手,挥掌劈昏了韦徹,转身就将人放倒,直朝皇帝走来。
赵珩惊魂未定,也无力避开,赵渊一把将皇帝盘拉到地上,运起功法慢慢替赵珩平了气血。
等赵珩能开口说话了,只觉满心都是疑问,开口问的就是为何。
“为何已拿了韦徹做人质,朕已受制于你,皇叔却又改了主意?”
又幸好你改了主意,不然朕怕是要失去韦徹。
念及此,皇帝的气血又不稳了。
赵渊忙用掌力重把皇帝拉回来,“陛下,定收心神。”
赵珩努力照做,等缓了些,他听赵渊缓缓道:“臣从未想过拿韦徹换李逸。”
赵珩十分不解。
“逼着陛下换出李逸,臣就能插翅飞出宫去?退一步说,臣确实都做成了,往后又如何,与陛下不死不休,就此谋逆吗?
臣自是知道陛下的顾忌,若真论起来,陛下的为君之道,起码有一半是臣授的。臣与陛下各有立场,不得不各留后手。”
赵渊边说边仍用掌心揉着皇帝的后心,赵珩微微侧过脸去,显然是迫切想知道摄政王的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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