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终显身形,李逸愕然,是滇南王世子。
少年将乌发盘成髻,只照了网子,半新不旧的曳撒穿在身上,手里握着卷书。
朝阳正临照其身,李逸背光而立,少年垂首于前,不见唯诺羞怯,只有种如山的沉静。
内宦才要开口斥责,李逸先声开口,“你们都退下。”
“殿下?”
“孤与世子说说话。”
左右不过是个少年,还能拿太孙殿下如何,从人皆退到了仅能眼观不能耳闻的距离。
“你怎得在此?”李逸含笑问赵深。
那双美目如鹿,湛湛自生情,赵渊暗想,他若是困于陷阱中的兽,那李逸就是猎户家的小儿,不知凶险,一味好奇。
“温书。”赵渊答得简洁。
李逸见世子不肯近些回话,他也不唤人上来,反倒自个近前几步,道:“山上可冷,怎得不在屋里温书?是有不便吗?”
“不冷,不便。”
太孙每有垂询,赵渊句句皆回得如此简短,近乎无礼。
李逸却想着世子官话说得艰难,一点不以为意。
目光又落到赵渊手上的书册,李逸问:“温的什么书?”
世子不开口,只将书册缓缓递到李逸跟前。
李逸接过,一看是昨儿上的《诗》。
哪怕是泮宫,学生们的课本也都是自个抄的,世子的这本上,字迹刚劲,笔有藏锋,这一手好字倒是大大出乎李逸预料。
只上头半点笔记也无,竟是本光书。
李逸不消想就明白了,世子日日在外罚站,哪儿能听到讲课呢。
可世子确是向学的,看这样子,清晨至此读书,也不是一日两日了。
李逸翻至昨日那篇《草虫》,道:“‘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这两句你可知释义?”
赵渊半晌没有开口,原想叫李逸就此放弃,不想李逸并不愿轻易放手,将书册重又递回到赵渊跟前,温言道:“你说不好官话无妨,说不出确切的意思也无妨,但说便是。”
赵渊心想,这可是你自找的,开口硬邦邦道:“这文绉绉的话,#¥%#……,见了不见的,不知他在说什么,#¥#%*……”
几段方言鸟语一插,李逸也晕起来。
“你慢慢来,不要说不好官话就懒得说,你不是听得懂吗?多说多练才会好。”
听到世子嗯了一声,堂堂太孙殿下竟为此松了口气,孺子肯受教就好。
“且不讨论《诗》的深意,只先说这字面意思。‘未见君子,忧心忡忡。’这句简单,是说没有遇见想见的人,于是心里十分忧愁。可能明白?”
李逸招赵渊至身边,两人坐在一方大石上,李逸比世子还矮了半头,赵渊看他少年芝兰模样,还未长成已端着架子要做他的小夫子了。
“殿下要我直说?”
“但说无妨。”
“这人见不到情郎,身上烧火,泄不掉。”
李逸一窒,这解释得可够粗鄙,可你要说他错,也难实说。李逸想了想道:“滇南之地民风淳朴开放,这么理解也不算错。只是你如今入泮宫念书,就是为了去掉这粗鄙之气,将学问学得精深了,才好回去造福一方子民。”
赵渊见李逸双目清澈明润,并无半点作伪的意思,且拿出十二分耐心待他,连他存心编派出来的如此粗鄙之言,都没把太孙给吓跑了,赵渊也有些不明了。
这天下,肉食者争相与谋的宫里,竟还有如圭如璧的君子吗?
他脑中瞎想,李逸已继续道:“‘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这句呢?能试着解解看吗?”
赵渊不再作怪,只把握着分寸道:“等到见到了,中间那句不知何意,‘我心则降’,见了情郎,就投降了呗。”
赵渊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李逸哭笑不得。
“先说‘我心则降’,‘降’不是投降的意思,是落下,平复的意思。”
“怎得不是,#¥%&……都这样了还不认。”
赵渊一急又是一串鸟语,李逸大为头痛。
投降就投降吧,情话间这个原也不重要。
“‘亦既觏止’是说两人已经有了约定,‘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连起来就是,见了君子,与君子成说之后,我的心情才平复。
《易》有曰,‘男女觏精,万物化生。’故而‘觏’也特指情事上的约定。”
“还说不是有火难泄,见了面就‘觏精’,还一败涂地。”
李逸终被赵渊说得面色通红,甩袖立起身来,走了两步,却又回头,见世子正茫然地看着自己。
李逸不免又叹了口气,他前世是大学教授,信奉的是教不好老师要负绝大部分责任,何况世子在他眼里只是淳朴,基础差了些,哪里就真是坏学生了。
是自个如今太孙殿下当得久了,对着学生都这么没耐心了。
李逸返身道:“今日孤还有事,你有心向学,一点点来便是。孤先给你寻个人练习官话?”
这么一来,可不就莫名多出个人监视他,赵渊直勾勾盯着李逸摇头,明明只是个少年,却把装着成人芯子的李逸看得发毛。
“那,世子想要如何好?”
“殿下教我。”
第三十一章
开口就让太孙教,赵渊压根没想过李逸会应,说出来的话倔强又高傲,甚而还隐着几分挑衅。
飞崖上的晨光耀得他面如冠玉,英姿勃发,赵渊立在那儿仿佛剑出昆吾,辉光与寒芒并呈。
李逸不想承认,却阻止不了自个想要亲近的心砰砰跳。
他犹豫了下,慢慢点头道:“那孤有空就教你。世子是每日来此吗?”
赵渊愣了愣,才道:“是。”
“每日里不必等,若是后头觉得跟着孤学起来不便,再换个合适的老师也好。”
李逸自知不可能每日都来,又想世子不过是一时兴起说的话,等过一阵再给他换个人就是了。
三日后,李逸重入兀梁山,只教了一堂课,就发现赵深挺有语言天赋。
比如,他学发音学得极像,李逸往往只教了几遍,回过头练习,赵深就不会再发错音。
凡纠正过的用词和语序错误,世子都能很快领悟,往往一两回后再从嘴里说出来,已是地道的用法。
这样聪明的人,怎会不能读书呢。
李逸既教了官话,想着教也是教了,不如拿来补习旧课,便直接讲起了《诗》。
这一讲,李逸又觉得自个认为赵深聪明的结论下得太早。
“‘此邦之人,不我肯谷。言旋言归,复我邦族。’
这段的意思是说,这处邦国的人,不肯给我食物,养育我。诗人于是感慨,还是归家,回到我自己的氏族中去。
这句弄清了,下头的‘此邦之人,不可与明。言旋言归,复我诸兄。
此邦之人,不可与处。言旋言归,复我诸父。’就都该明白了。”
“不懂。”赵渊言简意赅。
李逸看着世子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望着自己,只好认栽,从头细讲。
果然语言天赋和读书能力是两回事吗?李逸安慰自己,世子不太聪慧他是早知道的,如今肯学就是好的,不过是基础差些罢了。
他带了那么多年学生,如今就这一个,怎么也应付得来。
“世子,孤见你明明有心向学,为何总要弄污损了课业本,以致无法听课呢?”
李逸还是忍不住问了出来。
“殿下不明?”赵渊似笑非笑,语气颇为不恭。
若此时有内侍在太孙殿下近旁,只怕早要跳将起来怒斥,大胆竖子!尔敢不敬!接着就要拿人了。
李逸却想起唯一在泮宫用的那次午膳,“是学里的人做的?”
赵渊不屑道:“每日不同花样,一群对一个。”
赵渊说得简单,李逸却听得明白,这是车轮战对付他孤身一个,今儿你来泼墨,明儿我来涂鸦,后儿他把本子撕了,大后儿又有人直接扔了那课本。
先生们也不管吗,李逸刚想问,忽就想到了广华帝的话,“虽不甚聪慧,倒是个安守本分的,叫他们悉心些教导便是。”
悉心教导,李逸至此才知了这悉心教导是怎么个教导法。有天子的态度摆在那儿,所有一切都解释得通了。
李逸看向眼前人,只觉他那双眉崖目海,又隐隐欲起风暴。
“此邦之人,不我肯谷。言旋言归,复我邦族。”赵渊忽就用无比纯正合韵的官话吟道。
“殿下,真是好诗,是不是?”
李逸有一瞬错觉,这个立在他面前微笑瞧他的滇南王世子,根本从头至尾都知道他在说什么。
然而下一刻,世子就声调全变,“至少比那些君子不君子的,像人话,好懂。”
顿时把李逸丧气得觉得之前的课都白教了。
若依滇南王世子这样的资质,莫说现在这般艰难的学着,就是集齐了泮宫所有的博士好好教了,李逸也觉得皇祖和父王多虑了。
初时李逸是每隔个四五日,才会给世子补一堂课,顺带练习和纠正官话。
这样的教学持续了月余,李逸专带了个书匣交给世子,赵渊打开一看,里头是几册半新不旧的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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