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翛听着他进来,抬手便要扯过桌边的长带去绑头发,可爪子刚伸出去还没碰着带子梢,便被秋笙探过来的手掌接了个正着。他方才去井边正打了水回来,手指间还有些井水浸透的微凉,掌心却是温润的一片暖意,这手短暂地握住楚翛骨节分明的手指一触即放,转而取了他搁在边上的长带,低声道:“我来。”
这把头发长得直从头顶披到腰际,又在军营中独有的雪白床被间落花流水散开一角,楚翛微微一愣神的工夫,那人已抓起他一把长发,在掌心中慢慢收拢,不由失笑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唔,”秋笙手上动作不停,却是漫不经心淡淡道,“那我非奸即盗的时候多了。”
军帐中连个铜镜也无,楚翛却也不必回头,便知道秋笙眼下必定是端的满面若无其事,看似风平浪静的一副模样,却不知暗自里藏着些什么琐事烦忧,不动声色罢了。
最初见他时,秋笙还是个半点情绪都直截了当挂在脸上的潇洒少年郎,没多少沉淀的脑子里头担不住事情,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便能被人一五一十看了去,纯良无害得甚至有几分傻气。
而如今,不知何时起便知道将恼怒悲愤都在心中藏起三分,留下来给人家看的,不过是张淡泊安然的笑脸,分毫看不出端倪。
楚翛轻轻叹了口气,身后人手脚不怎么利索,留一缕散发长长落在他肩头。他这才微微转过身去,问道:“出什么事了?”
秋笙正打弯的手指一顿,暂时却未答话,只按部就班地将长发梳理整齐绑好,转身看过来,一如既往地没什么表情:“阿翛,今早卯时三刻,雅尔夫一颗震天动地的大炮弹正落在练兵场不远的空地,整个军营中五十万人都被惊醒,所幸没有兵将伤亡,他们也没有再兴风作浪的打算,想来只是示威而已。”
“示威?”楚翛就着凉丝丝的井水洗了把脸,冲秋笙眨眨眼道,“恐怕不是,这也该是楚筌的主意,这人一向教条得令人发指,就算是向有切肤之痛的杀父仇人开战,也从来不玩阴险手段,估计这是提醒你一声,大概是个开战大炮的意思。”
他好心好意提点完,可直到他马虎潦草地洗完了脸,秋笙都没有挪屁股的意图,正要开口再问,却听他道:“我知道,老韩和丰青已经带人去了。”
“那...”楚翛一瞬间有点懵神,然而等他慢悠悠地想了一圈,再看看秋笙那一脸说不清道不明的表情,试探道,“你方才是说,军营中五十万人都被惊醒...”
秋笙:“连库房里那耳背得跟聋子没差的老爷子都被震起来了。”
楚翛一怔:“只有我...”
“五十万人,只有你没醒,”秋笙捏了捏眉心,坐在床边拉住了他的手道,“或者说,当时醒来的那个模样、那种姿态,不是你。”
“你说明白...”楚翛只觉脑仁一阵生疼,那消逝已久的惊慌失措再度翻上心头,激得他恶心不已,“怎么就不是我了?”
秋笙拽过他的手轻轻扣在掌心,两人相处时间久了,每当秋笙想要尽力安慰他家阁主的时候,便会做出这番近乎讨好撒娇的姿势,以至于眼下万岁爷明明半个字都没说,楚翛已未卜先知地扬了扬嘴角,奈何心气着实不平,只不过苦笑了一下。
“那炮弹凌晨时分轰进来,外头七嘴八舌地说得喧嚣,我本是想披上件衣裳便与你一道走出去看看,却不想你只是挺直了身子半坐在床上,不动不说,安静得吓人。”秋笙微微一顿,“千方百计,就差把那滚烫的蜡油往你身上倒个干净,又要掩人耳目悄悄地叫你,我也是实在没别的招数,黔驴技穷之后只好陪你一同在床上装聋哑。等外头吵闹声渐渐平息,我本想试探着再唤你一回,可你却将双眼一闭,翻身睡去了。”
楚翛眼角发红地看着他,始终没说话。
“而且绝不是梦游,你那时双眼还在嘀哩咕噜来回转,分明是个有神智的模样,”秋笙握住他手指的力道稍稍加重了,语调愈发低沉,“但无论我如何唤你,你却自始至终都未曾理我。我当时便存了疑心,该不会是...”
“除了他还能有谁。”楚翛冷笑一声,将手臂微微抬起,只见由番茄蛋真身化成的那颗发光小球正沿着骨肉分明的臂膀慢慢下移,透过那苍白细腻的皮肤,简直像是个火球一般灼烧着他的内脏,无端惹人心疼。
秋笙将眼神别开,落到了他更加惨白如纸的脸上:“为何还会如此...”
楚翛静静地看了他半晌,这才凄凄惨惨地笑了出来。
告诉他什么?告诉他启魂灯被楚筌联系了内应盗走,体内番茄蛋的神魂只有在他神智清醒时方能保他周全么?告诉他自己仍是个一魄流离在外的怪物么?
净然当时显然是没将这盏启魂灯的效用放得太高,又过分信任那神魂带来的力量,竟是忘却它本就是用来打通召雪千里元神道路的凭借,一心二用,未免想的太美了。
若是世上当真有能够完全替代启魂灯之物,楚筌何必费尽九牛二虎之力到崔嵬阁将它盗走?
这世上本就有太多东西是独一无二的,只不过失了一样痛彻心扉,再换了一种聊以□□罢了。
楚翛一时间再不愿想以后,恨不得当机立断死在当前眼下,身后事全数交代给旁人料理,再不费自己的心神。
原来被逼到无计可施一步,只能躲在角落之中供他人指点而再不能说出半句话来的时候,是宁可一死了之的。太多的疼痛琐琐碎碎压在身上叠成一座令人叹为观止的大山,那被猝然压倒在山下的凡人束手无措地缩成一团,哪怕求生求逃离此处的欲望再强烈,也会在看到究竟是何物妨碍了自己伸展躯体时,猛然丧失了所有的信心。
至此方才明白,死倒真是种解脱,活在这牛鬼蛇神四处奔逃的人世间,才真真是费尽力气。
天兵天将竟与此人为伍,他低头沉沉笑了一声,谁说天道公正自有神明主持伸冤?谁说诚心诚意拜会神佛便能愿者上钩?谁说神仙无欲无求?谁说浑身披散星辰万里的神明便注定本心向善,见人间疾苦便无私施以援手!
怎可能?
怎可能!
神明最初为何为神明?天地间为何人妖鬼仙天生分三六九等?为何要,究竟为何要我仰视他们,偏偏去顶礼膜拜那些无所作为的神仙!
他们施与什么了么?连年大旱三载终于求得一场甘霖,庄稼农物在乡野间白白枯死三年之久,不问缘由不求因果,只要不死,便始终向那虚无之空中的神明摇尾乞怜么!
他们吃谁的香火?他们究竟靠谁来养活!
凭什么他们就要高高在上?!
荒谬!荒唐!这天地三界间成规矩之前,难道不问问苍生,不问问良心的么!
恍惚又想到临走前未能得见一面的云雀山神,她若知道自己眼下在与接受了楚筌魂灵的天界诸神作对,不知该是个什么神情。
既然给了我性命,又想轻而易举夺之而丝毫不问正主意见是什么道理?既然这世间本就肮脏不公得令人发指,为何又要任由这仓皇人间变本加厉得错乱起来?既然山河即使破碎仍然如此壮美震撼,究竟是一步走错在哪里,要在这璀璨绚烂天下以血色为笔墨,染一地惊心动魄的山水画?
生而为人,便要这般受一亡魂幽灵了无道理的指派么?说他执念深重,你可曾真真切切看一看我的刻骨执念于他究竟如何?连个机会都不给我便这样草率决定,千万年长久寿命,却为一缕残破魂灵,连这区区百十年都等不及的么!
隐忍数年的酸甜苦辣一齐涌上心头震颤心肺,楚翛不过刹那间便面色灰白,唇角颤抖半晌,俨然一副血色将冲破喉头的模样,却始终只是微微弓起身子,沉默良久,终于缓缓吐了口气:“我...”
区区一个字都带了半分血腥气,这些年诸多的苦味终于聚集到了一处得以宣泄,却只是张着口,半个字说不出。
秋笙自始至终紧紧握着他的手,见这人恍惚了半天的眼神终于有了焦点,这才伸手搭上了他的肩膀,一字一顿地道:“阿翛,看我一眼。”
楚翛从过于激烈的心绪中慢慢回过神来,失却焦距很久的目光渐渐聚在秋笙的脸上。他似乎是还没回过神来,却在看到秋笙面容的一瞬间,像是习惯性一般微微牵起了嘴角笑了一下。
秋笙默默看着他这番神情变化,蓦然间觉得心窝口一阵剧痛,这才明白过来为何这人在独自承受如此山倒之势的痛楚时,居然还能如此这般的气定神闲,甚至在那晚与他和盘托出时,都自始至终保持着安和平静的气度,半点失控悲痛看不出来。
想来是只要他在身边,楚翛总会竭尽全力将他各种负面情绪隐藏起来,哪怕是当真忍耐不得,也必会掩人耳目地寻个角落暗自舔舐伤口,只言片语不透露半分,个中缘由他不愿一点一滴揣摩,生怕无论想的多了少了,都辜负了他的心意。
眼下明明是派快要痛哭出声的神情,却仍是吊着神笑了过来,那笑容分明又与他平日里冷眼看人时的漠然不同,是那想笑却又笑不成,满面凄楚颜色,无端动人心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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