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曾说过...你我之间,千万世事,不欺不瞒,但且如实告知,二人共同承担。”秋笙握着他的手微微抬高到嘴边吻了一下,那声音像是含在唇齿间不甚清楚,却又分外低沉沙哑,又是这样深情难抑的情愫夹杂其中,绞缠住心头情意一双翻腾,不能不动心动情,“我早已倾心倾情交付之,只盼你...不负此誓。”
楚翛眼前已经有些迷雾朦胧,瞅着他的眉眼无言片刻,这才淡声道:“原本能锁我魂魄不受外物干扰的东西,已被楚筌盗走,如今我受那飞离一魄的影响厉害的很,如若他此番铁了心要拿我的性命,恐怕我很难...”
他停顿了很久,再三看着秋笙尽全力装作平稳的脸色,低声道:“我很难活着从战场中走出来。”
这句话轻飘飘地落下来,硬是在秋笙只对着他柔软的心坎中砸了个深坑出来,这青年却拼尽力气云淡风轻起来:“瞧你这话说的,我哪一仗打得不是提心吊胆生死一线?这不还是靠着狗屎运混到了今天?你,你比我...怎可能会...”
“子瞻,”楚翛轻声打断他,似乎这个话头一开,剩下的再多事情都能以一番心平气和的态度交代,“这不一样,若是他赢过我,我这具肉身仍然活着,不过是换了个别样灵魂栖居其中,而我,下十八层阎王殿灰飞烟灭而已。凡人之死,乃是肉身死去再投胎,和这个...不一样的。”
想来人目瞪口呆到了极致,像是种乐极生悲的泪水一般,秋笙神情竟愈发镇定平和起来:“那也就是说,若他胜,日后便顶着你的皮囊过活?而真正的你,已神魂不复再难转生?”
面具戴久了也会慢慢崩裂,说到最后一字,秋笙已有声线失控的征兆,却生生吞了下去没发出来动静,冷静半晌,道:“是这个意思么?”
他转头看向楚翛,见这张对着自己永远是一副温柔神色的面孔,桃李依旧笑春风一般地和煦温暖着,自他唇间,缓缓道:“是。”
秋笙头皮轰然一炸,甚至不知道他究竟是如何从帐内走出来的,整个人像是被泡在一只闷了百八十年的女儿红里头,与佳酿一同熬成了一壶醉人神智的烈酒,五内俱焚一般的痛楚在迷茫间倾倒而来,疼得他眼角泛泪,却已经哭不出来。
他茫茫然看向无边山清水秀,被抽走神魂一般无措地想到:若是他不在了,我平定山河给谁看呢?这样艰辛苦楚一路走来,若是他被那孤魂野鬼夺舍,岂不都是些黄汤苦酒,淋漓尽致卖出些可怜相,还给谁看呢?
他就这样仿佛被抽走全身力道一般傻站在军营口,眼睁睁看着西洋兵第一颗正式开战的火炮飞来,正落在高阁前不远的海面上,一片水花激荡好生热闹,连带着心跳都有些失了节奏,莫名其妙地狼血滚烫起来。
我的人...
他默默想着,一面慢慢从腰间摸出了承影剑,手指顺势一别,将轻甲服牢牢锁在了身上。
哪怕直到双双赴死,都要由我亲手保护周全。
第106章 征战
雅尔夫斜着眼睛看向一旁已弃了木偶身的幽灵,感慨此人虽说身负一箩筐的各种臭毛病,其中自视清高刚愎自用更是已达到一种登峰造极的地步,但他所能坚守秉持的某些陈科旧律,倒分明是这血腥杀戮气息过重的鬼魂身上残存的最后一点人情冷暖,不像是个飘泊无依的死鬼了。
譬如说在开战前对着人家空地放礼炮这一点,就让一向喜欢快进快攻、以求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的雅尔夫甚是难以理解,再加上楚筌仅仅是吩咐完毕之后便消失无踪的可疑行径,以至于终于要在天光全然放亮时出兵,雅尔夫都是一脸的不知所措:“大师,您这...”
这回只不过是稍稍试试水罢了,并未发动西洋水师中的决定性力量,四艘全新研究出来的杀伤力巨大的战舰仍然停在原地不动,真正航行出去的都是些西洋教皇那处费用不足而暂且搁置的老旧战舰。人靠衣裳马靠鞍,这些老东西被军中能工巧匠一番敲打修补,竟能让从近处仍看不出什么破绽,只有在实战中双方交起火来时,那又沉又重准头极差的炮弹才能看出其中差别。
他俩现在正站在开出去的六艘战舰中最靠后的一艘上面,雅尔夫遵循一如既往的惯例,用各式防火防爆防猝死的甲胄将自己厚厚地裹成了一狗熊,绿豆大的小鸡屎眼居然还要架上巨大护目镜保护着,整个人本来就甚是庞大,这下更是无所不用其极地将自己全身都包裹起来,从头到脚便是两个声名赫赫的大字——怕死。
楚筌颇有些嫌弃地看了他一眼,却是缕飘渺无影的魂灵,连半点表情神气都做不出来,就算是当真有了神情,天地间恐怕也只有楚翛一人能看得到。
等六艘战舰和各个补给舰慢慢开出港口,楚筌连看都未曾看大狗熊雅尔夫一眼便飘飘然离开,谁知还没飘出多远,就听雅尔夫在后头吊着他那破锣嗓子高叫道:“军师!前头危险!”
啧。
他狠狠皱了下眉头,心道:为何我当时偏要跟这类猪狗一般的人合作?我是疯了么!
牢骚归牢骚,黑影在不停向前移动的同时,突然从中分崩离析出来小小的一团黑球,这黑球像是有了生命一般在舰队之间翻滚来回,终于在雅尔夫难以置信的目光中跌跌撞撞地滚到了他眼前,扑腾挣扎了两下,艰难地从缓慢流动的黑雾躯体中漏出一双眼睛来。那眼睛却不知为何是对花白花白的颜色,碍于它那雾气一样的身体还在不断流动,这眼珠也随波逐流地左右来回晃荡,阴森森地冒着死气,却是眨也不眨地盯紧了他。
雅尔夫只觉跟着人不人鬼不鬼的楚筌混了这样久,也该有点对牛鬼蛇神的抵抗能力,却不想好歹常常呆在木偶身里的楚筌陡然换成了这么个丑东西,一时间接受不住,差点儿被这鬼球球吓尿了裤子。
这鬼球是个楚筌大发慈悲割舍下来的神魂残角,虽然半点能耐也无,也丝毫不懂得如何开口说话,却能够相助楚筌本人十万八千里之外看到雅尔夫究竟作何举动,若这人所作所为乃是他不愿不满,当机立断便抽身回来,不过是当了个审视官的角色。
还好他今日并不打算与楚翛动手玩真格的,因此也不指望雅尔夫能在脱离援手的情况下自己将秋笙与韩建华等人一股脑收拾了——这人本就在战术上有些大多数西洋人都有的激进弊端,何况在他一门心思将楚翛引过来而造成眼下不利的状况,这样的心性脾气去打持久战的仗简直是雪上加霜,自个儿能混出点儿名堂来不外乎是天方夜谭。
楚筌不愿再去搭理他,只飘忽着身子渐渐转移到舰队的最前方,几门炮弹送过去后,对面果真应声点了枚迎灯弹出来炸了,虽说眼下正是天光微绽视线清明之际,这般一着亮世间的炮弹还是能够令人更警醒三分,身在最后一艘战舰上的秋笙也借着这片刻间不同寻常的光芒,终于看清了那长身玉立站在丰青身边的人是谁,憋在心窝的一口热血差点儿被生生气出来:“你...”
明明远隔数里之地连容颜相貌都看不分明,那人却像是心有灵犀一般微微转过头来,火光掩映间,似乎是冲他轻笑一下。
正是那他本以为此刻安生呆在军帐里头的楚翛。
那人不知何时浑身上下一袭轻甲服贴合,背上是那出生入死从不离手的万尺弓,手中松松垮垮抓着把九黎族中人惯用的长刀,那刀锋格外刻意地被磨砺得分外尖薄惹眼,活像是只看一眼便要人性命一般的狠厉。
嘴边那存留许久的笑意,却是背道而驰的温柔暖人。
然而眼下这般光景,四艘战舰如离弦的箭一般一去不回,他又在这最后一艘之上带兵扫尾,只要楚翛铁了心咬牙不回来,他无论如何不会用强将这人往回带,大局当前,却为儿女私情所困,成何体统?!
他怔怔地看着那笑容,莫名其妙间竟有种此人将一去再不复返的预感,心头一片骇人的清冷冰凉,冻得他遍体生寒,眼神却是分毫不愿意移开,只愣愣地看着他,直到那人微微收敛了眉眼,轻轻将隔在他蝴蝶骨上的万尺弓稍加转动角度,像是低头轻叹一声,挪开几步,再看不清他身影了。
秋笙艰难地在这般锥心的痛苦中找回了神智,抬手将千里眼往头顶随手一扒拉,只见丰青带的那艘战舰几乎以一种横冲直撞的架势猛地插进了敌方破烂舰队的缝隙之间,紧接着于子忠便随机应变调转方向,顺着丰青十足马力生生撞出来的空隙直洞穿进去。对面舰队的排兵布阵本就平庸至极,被这两人不知死活地玩命一撞,愣是在层层叠叠的旧战舰中冲出了一条血路,连大杀器火炮弹都不知究竟该往哪里放了,一个手抖,险些直接轰掉自己一帮倒霉战友。
丰青到底是有经验,三两下甩尾极其漂亮干脆,堪堪擦边躲过无数个直取甲板的要命炮弹,往后瞧一眼,看于子忠尽职尽责地按照原计划路线,将敌方阵营冲了个七零八落,趁稳当当坐在最后一艘战舰上的雅尔夫还没反应过来,瞅准空子当即炸了个军信弹,也不管信息能不能传递过去,只扯着嗓子高声喊道:“老韩斜冲其上!直杀过去便是!秋爷!向远了开炮!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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