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草木,苏万越虽说不是个人中之精,却也如同那些贪官污吏一般,但凡是和自己功名利禄挨上一点儿边的风吹草动,立即便能风声鹤唳地警觉起来。死士军究竟是用来做什么的,他早在远在威州的名将方久被调过来后两月,便已经暗中派人将这其中琐细查了个底儿掉。
暗自咒骂秋笙这小子净干些损事儿的小屁孩心机,另一边却万分虔诚地将提升自家水师部队战斗力的一切事宜提上了日程,像天下间千千万敢怒不敢言的草包一样,苏万越背后对着军营中养的三头老母猪将秋笙骂得狗血喷头,真当着人面,却怂得比孙子还孙子,那架势活像下一刻就要去给秋笙舔靴子。
直到秋笙看似漫不经心说出这句话来,苏万越这才知道自己方才竟是从刀口缝儿里捡了条命回来。
这男人杀气已消弭殆尽,紧贴在身上的轻甲却是一大片的殷红血迹,扣在掌心的承影剑余怒未消,角度翻折之间,映出苏万越那张煞白的脸。
他不知秋笙这番称得上是突如其来的滔天怒火从何而来,慌慌张张间直直跪了下去:“陛下...”
“你闭嘴,”秋笙冷冰冰道,挥手示意跟在后头的三十骑兵,“你们出去。”
火军将士移动迅速,还没等苏万越脸上的血色一点一滴褪干净,整个水师军营已彻底死寂下来。
楚翛默不作声地翻身下马,他察觉到秋笙几乎一瞬间再度喷薄而来的低低愤怒。这怒气却分明与寻常时分不同,竟隐隐约约透出些隐藏在重重外壳下的羞恼来。
他颇有些莫名其妙,记得刚刚那惊鸿一瞥间瞅着那人脸色,明明已是不生气了的模样。
正想着,手臂上却微微一紧,几乎是在半刻后脚下踏空,顺势向后倒去,落在那人身穿甲胄、微有几分冷硬的怀抱里。
楚翛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先前在天渊寺跑得太急斜冲出去撞了墙,自己这匹雪千里的右侧马蹬已不在了。
只听轻轻抱着他的那人在耳后闷闷道:“当心。”
声音竟有三分幼童耍赖撒娇不成的软糯可爱。
楚翛似笑非笑地回身看了他一眼,心道若不是眼下这还有个身负正事的大爷等着,非要将这人好生调戏逗弄一番再说后话,然而到底生生忍住了。不动声色躲开秋笙又要纠缠上来的手,楚翛淡淡道:“苏大人。”
苏万越没怎么见过楚翛,多年前那场战后谈判之时好容易算是见着面,阁主当时却戴着个无比碍眼可笑的丑面具化装天渊寺高僧,于他而言,这气度安然淡漠的清俊惊艳青年纯属是个陌生面孔,但仅仅从秋笙对他的亲密态度来看,这人较之于韩建华等人的身份只高不低,连忙低头道:“小人见过大人。”
大尾巴狼一只右手左闪右闪躲开楚翛所有防备,从背后探入衣角,在后腰处摸了许久吃够了豆腐,冷不丁听苏万越来了这么一句,偏头在脸色微红的楚翛耳畔轻笑道:“是不是叫错了...倒是该叫,皇后娘娘?”
他刻意将本就带着些许低哑的嗓音压得格外沉迷暧昧,楚翛在他温热气息吹拂过来的一霎便有些心神不稳,想放肆做些出格之事,却碍于跪在不远处的苏万越不敢造次,只低低回嘴道:“你少胡说八道。”
他本就比秋笙矮了半个头,离远了倒还好说几分,眼下距离这般近,气势上难免不受控制地被全然压倒,兼又眼角泛红面色如桃花,从秋笙那斜上方的角度看下去,好一个含羞带怯的美人。
只可惜美人前方还有个令他满头大包的猪猡,秋笙心不甘情不愿地将右手从楚翛乱成一片的衣裳中抽了出来,一面垂眉替人将下摆整理好,一面艰难缓慢地镇定正经起来:“我也察觉到大概不是他,你查到了什么?”
楚翛抿抿嘴,两人一拍即合地无视了苏万越:“倒不是说查到元凶,只是这一路奔来,路上难免胡思乱想一番,只觉这事越是细思量,便越是漏洞百出。”
秋笙眼疾手快飞过去一只未曾沾过□□的暗器,直截了当地止住了想要张嘴说话的苏万越的话头:“桩桩件件指向性实在是太过明显,有人刻意陷害他,布了个天罗地网想让苏万越闭嘴...还当我是前两年那毛头小子。”
“我也是这般想的,路上心惊胆战只忧心迟了拦不住你。”似乎是心有余悸,楚翛敛下眉眼,微翘的睫毛轻轻颤了几下,“倒是我杞人忧天,该信你的。”
秋笙极其克制地冲他笑了笑,两人视线甫一交汇,登时便明白对方心中所想正与自己心思相同,双双转向愣头青一般仍跪得一板一眼的苏万越。
苏万越察觉到他二人视线,愣愣地抬起头来,似乎是想说些“皇帝陛下万福金安”一类的屁话,然而嘴还没张开,却抢先一步看到了直戳在自己身前的锋利小刀,舌头顿时磕在上下牙之间打了个结,支支吾吾半天吐不出半个字来。
他急于在说与不说中间找到个上佳选择,情急之下嘴角泛起些白沫沫,活像是池塘里吱哇乱叫的癞□□,看上一眼就让人半天吃不下饭去,倒是很合现下追求骨感美的小姑娘用来瘦身美体之用。
楚翛看了他一会儿,叹气道:“看来是没必要动用暴力逼他就范了...我真是好奇他那些先人在天之灵究竟对这烂在墙上的后代作何评价,满肚子坏水倒是后话,人家可没这么形容猥琐...”
秋笙习惯性地正要认同,却不知想到什么,微微扭头狐疑地看了他一眼,却没贸然开口,片刻后,他转过头来:“怎么,前、前生见过他家祖上?”
自从那日跟他坦诚相待说了个清楚,这人显而易见地在努力顺着这崭新的思维方式思考问题。然而他到底在牛鬼蛇神只存在于画卷上的人世间生活了二十多年,猝然一改,少不了总会有些刻意为之的生硬痕迹。
他说出这话的时候,眉心轻轻皱起,舌头居然往苏万越的方向发展,径自打起了结。
在某些连楚翛本人都不甚在意的小细节上,这提刀执剑的男人的耐心和温柔像是一口永远不会干涸的深井。他拼尽力气做好能够想得到的一切,磕磕绊绊地想让他的心上人感觉舒服一些。
楚翛乐得享受这种高级别待遇,听他还颇为幼稚地口吃了一下,连忙忍住没笑:“嗯,断断续续记得一些。”
“...”秋笙顿了半天,低低道,“你笑了,我听出来了。”
这俩神仙旁若无人地进行苏万越听都听不懂的对话,这人好容易分辨出其中与他有关的无外乎“动用暴力”、“取了他的性命”之类,总之没一句好话。这一波惊吓还没消化下去,又听到那似有若无的封建迷信,这连跪都跪不稳了,险些直接给两人上演一幕狗吃屎的好戏。
楚翛大慈大悲地饶过他:“苏大人,您先请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必行此大礼。”
苏万越小心翼翼睨了一眼秋笙的脸色,愣是半天不敢动弹,倒是秋笙被他盯得起了好一阵鸡皮疙瘩:“叫你他娘的起来就别磨叽,麻溜的行么?”
大号毛虫苏万越手脚并用地站好,好好一个大男人,却像是个毛手毛脚的私塾小学士,甚至连双手都不知该往哪儿搁着好些:“是是是...”
这般神奇人物天地间也是找不出几个,楚翛好容易忍住了没笑出声来,缓过了这股劲,回头冲秋笙低声道:“我来问吧,你听着就成,别再把人吓尿了裤子。”
秋笙的眼神从苏万越身上转到楚翛那边,不过区区几刻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简直像是从那帮忸怩作态的小戏子将变脸神技活学活用了来:“随你,我不说话就是。”
楚翛依言上前几步,声音温润而平和,与秋大爷那种叫嚣着取人性命的阴冷调调全然不同,立竿见影起到了放松苏万越心神的作用:“苏大人,子瞻方才说的那番话你大可当作他一时气极之语,不作数的...眼下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只要如实回答我便是,万万不必紧张...”稍稍一顿,轻声安抚道,“这里没有人想取你的脑袋,我会保你周全。”
苏万越战战兢兢地飞快瞧了眼秋笙,却见万岁爷正将全数目光静静锁在眼前这气质温和的公子身上,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件此生珍贵的宝物,却又因着秋笙本人杀伐铁血的气度,而不可避免地染上些许狂妄迷乱,其中满是苏万越看不懂的情愫。
总是以为脑袋不保的苏万越压根儿没空去关注这俩人的奸情,只心宽地认识到秋笙确实不打算插手管他,脑中那拽紧的细弦慢慢放松,身体也不再那般紧绷地像是个蓄势待发的老王八:“是是,多谢大人。”
楚翛极浅淡地笑了一下,他将横在后背上的万尺弓解下扔给秋笙,看似正儿八百地不知从何处抽了纸笔来:“头一个,你可曾派出数个杀手沿途截杀信使?”
苏万越脸上表情一刹那十分精彩,他显而易见被楚翛这开门见山的尖锐问题吓了一跳,一面又顾忌着自己神情不可太过夸张而引起鬼见愁秋大爷的注意,整张脸下意识地要目瞪口呆起来,却又拼死装的人模狗样企图瞒天过海,简直像是吃少了干粮便秘了好几天的猥琐大叔,哼哼唧唧着险些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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