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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露山河 (客守白)


  他低头找寻那“罪魁祸首”,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忽然发现,地上零零散散还掉落着很多这种东西,呈一种奇异又凌乱的弧状围绕在皇帝桌案前。
  荀未瞠目结舌地抬头去看殷长焕桌子,上面只乱糟糟摊着几本奏折和一杯掀了盖的茶杯,皇帝每天的量肯定不止这些。剩下的呢?
  还用问吗,他低头,剩下的,都在地上躺着呢。
  皇帝多大了……二十?真的不是十二?没事还扔奏折玩?
  他小心地蹲下来,轻轻翻开了之前一脚踩上的那本奏折,借着外面尚且微微发亮的天光看了看上面的内容。
  他没想到,那是一本联名册,几乎有半数以上的大臣都署了名,他从后面翻起,一页页看过去,那些熟悉或不熟悉的名字在他面前一一略过,直到翻到第一页,看见了自己的名字,不由微微一怔。
  是联名上书的内容——太傅荀未,罪不容诛,抄家问斩,刻不容缓……
  法不容情,愿陛下,以大局为重。


第27章 天命(四)
  皇帝近来睡不安稳。他不是喜欢挑灯夜战的人,荀未以为的皇帝深夜仍在殷勤辛劳地批改奏折的情景,完全是他一厢情愿的想象,大约来源于殷长焕不分场合,何时何地都可以处理起政事的奇妙形象。
  但事实上,皇帝是个极度追求平衡的人,早睡早起,锻炼身体,生活规律得乏善可陈,直逼老年人代表荀未。后者毕竟是个活了不知道多久的老不死,即便对岁月流逝毫无感觉,也时不时会有种整个人间都是这么年轻的沧桑感。
  他虽然表现得不明显,但心里看任何一个人,都是后生崽子,所作所为都幼稚得很,就算忍住嘴上不唠叨嘀咕,心下也是各种老气横秋的腹诽。故而,就算贤王几次三番跟他过不去,荀未也没有真的生过气。
  大约类似垂垂老矣的长辈看小孩在他面前张牙舞爪,也不会去计较一样。至于对朝中那些费尽心机庸庸碌碌,在权力欲`望中前仆后继的官员,则又是神的宽容了。
  某种程度上说,皇帝年纪轻轻,能在老气横秋这方面和荀未齐平,也是很了不起了……
  但近来——具体说来,正是从荀未遇刺那一天起——皇帝夜间开始变得多梦,一个场景接一个场景转换,没有前因后果,先言后语,只是碎片式的片段,层层迭迭,无止无尽,如同一面摔碎的镜子,每一块碎片中都映照出他自己的脸那般诡谲。
  笼罩在白雾中的场景,看不清的面容,微笑着的嘴角,模糊得分辨不清的话语,甚至偶而出现的,乌发间赤裸而苍白的肩膀,咬住的血色殷红的下’唇,他很想让目光微微上移,去看一看那人的脸,却发现自己并不拥有对身体的掌控权。
  每每醒来,便只剩下这些,指尖仿佛还残留着方才肌肤相亲的触感,以及胸腔里沉重跳动的心脏,在昭示着方才那一场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梦境的存在。
  他感到有什么话呼之欲出,到了嘴边却忘得干干净净。只能勉强想起,非常简短,只有几个字,连平仄都还熟悉,却像被下了不可说的禁言一般,无论如何也无法脱口而出——那是什么人的名字吗?
  在他的梦里,似乎总是重复出现一个人,一个场景——花瓣,风,树下的人。
  那梦境与少时的记忆不谋而合。悠悠在躺椅上歇息的人伸手掀开了盖在脸上的薄薄的书本,露出半张白`皙的脸,耳垂一颗红痣清晰可见。那一瞬间,梦里的人面容之上笼罩的雾气仿佛被风吹散了,连时间都静止在此刻。殷长焕凝神去看,好像从来没有认识过一样——但,那分明是同一张脸。
  他睁眼醒来,窗外乌云黑压压地连成一片,月光星辰被密密遮住,漏不下一丝光芒,宫灯昏暗地间歇跳动着,空气中寒气渐侵。
  已是冬末春初,南境本该是春暖花开,却也同京城一样笼罩在迟迟不去的萧瑟灰暗中,春日从来没有这般懒怠眷顾过人间。
  天有异象?殷长焕一言不发地看着窗外黑压压的天空,眼里像是渐渐渗进了寒意,幽深黑沉深不见底。
  八年前那个钦天监,无论算到了什么,说过些什么,天命既定,在他这里不过是个笑话。
  人间伦理都可以罔顾,天命又算得了什么?
  殷长焕低头,冷冷地看着空空如也的手心,缓缓握了起来。
  荀未完全不知道这些天皇帝的心路历程经过了怎样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只是一直默不作声地半跪在那里,翻来覆去看手里的折子,末了,摇摇头露出一点苦笑来。
  这又何用他再去认罪,分明都已经证据确凿了。他不知道殷长焕究竟还有什么打算,才迟迟不处置他,往好了想,荀未自认没有迫害过他一星半点,皇帝可能是个念旧的人,所以打算留他一条狗命,但也架不住朝野上下人心向背,处斩是迟早的事。往坏了说,皇帝只是还没放弃知道当初李甫对他的预言,打算先从他口里挖出来,再另作打算。
  无论是哪种,荀未心想,人间都没有他的留身之处。
  窗外光线渐渐移到了屏风上,映照出金色丝线勾勒下的,鸾歌凤舞的奢华景象,在暖黄的光线微微发亮,好像果真能从屏风中飞出来一般。殷长焕轻轻动了一下,睁开了眼睛。
  他没想到只是随便小憩,也逃不过梦境的造访。这一觉睡得奇累无比,心绪起起落落,纷繁错杂,这些天在梦里经历的种种情绪动容,几乎比他过去所有日子加起来还多。
  皇帝撑着头,闭着眼睛捏了捏鼻梁,脑海中还残留着刚才一睁眼时的景象,后知后觉地发现,好像有哪里不对劲。
  他骤然睁开眼睛,荀未怀里抱着一堆奏折,正站在书案前,似乎被他突然坐起身的动作微微愣了一下,一时手里动作也停了下来:“陛下醒了?”
  他正在把捡起来的奏折放回书案上,谁知道才刚靠近殷长焕,那人就诈尸一般忽然醒了,不仅如此,还一副没睡醒的模样黑漆漆的眼睛一个劲盯着他看。
  这里的没睡醒并不是指皇帝睡得一脸恍惚,脸上还有红印子的那种毁形象的样子,皇帝陛下即便是这种时候,眼神里也是清明而且专注的。
  主要是荀未不知道怎么解释他一睡醒就直愣愣地盯着自己看这件事,只好归结于皇帝没睡醒,脑子还没转过来。
  “你怎么来了?”他开口道,看着荀未把奏折放上桌子,端起茶杯凑近了嘴边,不知想起了什么,动作突然停了下来,“奏折,你看过了?”
  荀未欲言又止,总觉得解释起来是个浩大的工程,干脆厚着脸皮行礼请罪:“陛下恕罪,臣无意偷察国事……”
  殷长焕把茶杯放回去,那里面的茶已经冷了,他只皱了一下眉,也不知是为了这茶,还是荀未方才那话。
  “无妨,”殷长焕道,“那东西捡它做什么,待会让人扔出去。”
  荀未窥探了下皇帝的脸色,并没有什么不悦或是玩笑的神色。心里不由更加摸不着头脑了。他一时不知道要回些什么好,只能愣愣地站在那里,任气氛又冷寂下来。
  殷长焕没听到回应,抬头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身子好了么?冒冒失失就出来了,找朕有事?”
  他语气说不上严厉,只是荀未想起自己的来意,顿时整个人都紧绷起来,先前想好的说辞一个个争先恐后都从脑子里溜了个光,完全就是个“白茫茫的雪地真干净”的空白状态。
  殷长焕看着他张了张口,目光往自己脸上扫了一下,还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半晌,只垂眸盯着那堆从地上捡起的奏折,一动不动。
  他不知道荀未此刻正在肚子里苦思冥想要怎么委婉一点说好,还以为是奏折看得心寒,正想说些什么慰问一下,就见那人似是十分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然后,沉默地掀起衣摆跪下来。
  “臣自知有罪,不求朝野上下宽恕,但凭陛下处置。”
  又是这样,殷长焕到嘴边的话生生停住,换了隐隐的气结涌上心头,又是这样不争不辩的模样。荀未那一口气叹得太走投无路,他一听就知道他要干什么。
  果然不出所料,左不过是认罪。荀未低着头,没看见皇帝面色微微发冷,认什么罪呢,他倒想听他亲口说说。
  “先生何出此言?”
  荀未听来,那人语气平平,想必是素来的面不改色。皇帝这话一出,要么是完全没接他的招,此事以后再算,要么,就是的确在等他自己坦白。
  坦白就坦白吧,不久前还听人义愤填膺地说过一遍呢,怎么可能忘记。
  荀未硬着头皮道:“此前朝中众臣所说,皆为事实,只是尚遗漏一项,西北一事,”他顿了一下,心里把晏离揍了一千遍,才道,“也是臣所为,陛下明鉴。”
  “臣自知罪无可恕,不求苟活,只愿陛下趁早决断,莫要任朝中众臣议论为是。”
  他一说完,便觉得顿时卸下了个担子,拖了这么久,他都有种真的做过亏心事,一心只求解脱的感觉了。快刀斩乱麻,到此为止吧,皇帝每天这样意味不明的,他是真心消受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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