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算什么?”荀未轻描淡写问道,“……惩罚?”
他问的是那把匕首的事。说起来可笑,那时也许是刚刚忘却前尘,即便在天庭时,也总有种没着没落的陌生感,好像天上地下,哪里都找不到归属一样。镜仙是他醒来后见到的第一个神,虽然总是笑得意味不明令人不寒而栗,又十分恶劣地喜欢打趣他,可对荀未来说,仅此一个的熟人,在那时候,要不是怕身份不够,太逾矩,他几乎是把他当做朋友的。
现在久别重逢,一上来二话不说就捅了他一刀,就算他再怎么拿天机难测天命难违来搪塞自己,也没法真的从心里把这件事一笔勾销,当做没发生。
镜仙叹了口气,道:“不是惩罚,只是我非如此不可。”他难得脸上露出点真挚的歉意,“不如此事若是完结了,我也让你来一下怎么样?”
荀未道:“免了,我哪敢?”
他想起前几天听下人说,贤王越狱不见了,而李茴和贤王之间又一定有所关联,镜仙既然借的是李茴的身体,此事想必与他也脱不了干系。
荀未不由疑惑道:“你这样动用法力,不怕触犯天条?”
镜仙一脸无辜:“我没用法术啊。”
荀未:“骗鬼呢,那你怎么随随便便就进来的?”
镜仙道:“仙人自有妙计,不说这个了,我有事交代你去办。”
荀未一脸冷漠地看着他,心想,本大仙都是鬼门关前走过一来回的人了,还办什么办,早死早超生行不行。
于是脸皮一厚道:“又是祸国殃民的事?不好意思,这个任务我实在力有不逮,只能麻烦大仙你们自己了,至于在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他消极怠工也不是一天两天了,镜仙在天上,心念一动,能看到世上任何地方,估计对这事摸的是门清。当下也不意外,依旧耐心十足地好言相劝道:“我知道大人心肠慈悲,所以这次便不强人所难了。你只需要做一件十分简单的事就行,此前所为皆可一笔勾销,事了之后,仍可重列仙班。”
荀未暂不急着问是什么事,想了想,谨慎地问道:“那殷长焕呢?”
镜仙愣了愣,像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只片刻后,却又突然笑了出来,“自然是历劫结束,回到天庭了。”
荀未:“他可还会记得人间发生的事?”
镜仙:“既然重列仙班,洗去七情六欲,又怎还会让他保有记忆呢?”
荀未听了这话,本该松一口气,终于不用怕司法天神的打击报复了……可他的反应奇怪得很,只要一想到,回到天庭之后,他和那人之间,又会回到点头之交都不算的关系,就觉得有哪里堵得慌。
“那……那也是,”荀未黯淡道,本来就是没有交集的人,止步于此也就罢了。会这样不快,大概是看着一个人从孩童长大,看了二十年,多多少少有点感情,一时间又要变成陌路人,自然不是那么让人愉快的事。
他道:“你要我做什么?”
镜仙:“无论干什么,让他相信西北的事是你,贤王之事也是你,你就是罪魁祸首就行了。”
荀未足足沉默了半刻钟没有说话。
他表情复杂道:“我就发现了,你安的什么心啊?贤王那时候栽赃我也是你教的吧?拼命往我身上甩锅做什么?你得罪不起司法天神,难道我就得罪得起了!?”
镜仙笑眯眯道:“是啊。”
荀未怒道:“是你个球!”
镜仙宽慰道:“好啦好啦,你要相信天庭的力量,尽管去得罪,不会有事的,一定保你平安。快的话,最多一个月,咱们就功德圆满回天庭去了。”
荀未半信半疑:“怎么保我平安?”
镜仙正色道:“仙人自有妙计。”
荀未:“……”
要不是打不过,他发自内心地想照着这家伙那张欠捶的嘴脸来上一拳。
“对了。”临走前,镜仙叫住他道,“记得把这孩子弄出去。”
他指了指自己的脸。
“我答应了贤王的。”
荀未一脸怒气未消地瞪着他。他压根就不想掺和他们那些破事,不是自有妙计吗,自己弄去啊!
只是莫名想起少年先前那句说不上提醒的提醒,纠结了半晌,脚步走走停停,还是在门口回过身来,无奈道:“知道了,我会想办法放小茴回去的。”
小亭里,晏离一见白术睁开眼睛,便上前立即问道:“他同意了?”
亭子里静悄悄的,他这一声带了点不易察觉的急切,在空旷破财的庭院里微微回响,几只觅食的飞鸟在雪地上蹦跳几下,惊动后展翅飞走。
白术看起来神色略有异样,即便不动用法力,要承受眼睛里的那一点轮回镜碎片,对身体也是一种巨大的消耗,他端起茶杯啜了一口,神色稍缓,没有回答晏离的话,而是摇头自嘲道:“以后再也不和帝君下棋了,输的代价太累,我宁愿去看镜子。”
他回过神来,看见晏离依旧一脸虎视眈眈,不由失笑:“没什么不同意的,你想听到什么答案?”
晏离神色复杂地坐回一边,半晌才低声道:“没什么。”
镜仙看着他,认真道:“你也不必替荀未怪我等独断专行,万事万物无规矩不成方圆,有法自然有刑,他们能经此一劫,重回天庭,已是最好的结局了。”
晏离摇摇头:“可回来的未必是原来的他。”
镜仙指尖夹起一枚黑棋,在手中轻轻把玩,他的目光投到棋盘上,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微微出神:“这正是此劫的目的所在,天庭不需要违逆者,他要想回来,只能不再是他自己。”
“哒”得一声,棋子落下,黑白之势缠斗良久,难解难分,这一下,竟是隐隐成了死局。
“你也知道,”镜仙道,“人间爱恨,左不过都是一时存留,为着莫名的心悸所以爱上,为着背叛和得不到回应所以仇恨,说出来都觉得无趣,谁说机关算尽算不到人心?依我看,再简单不过了。”
晏离看着他,忽然产生了一个错觉,好像面前坐着的,并不是那轮回镜旁淡泊无为的镜仙,而是一切都要追求全然在握的天帝。他从前以为镜仙和天帝不是一类人,一个代表的是仙的飘逸,一个代表的神的威严,可现在看来,是他一开始就错了,这二者之间,原来从来就没有任何区别。
“连阙这是,解铃还需系铃人啊。”
荀未回到宫中,趁着皇帝还没发现,打算先去主动认个罪。
比如,陛下恕罪,臣没有谨遵医嘱偷偷跑出去了,陛下再恕罪,臣把牢里的犯人放跑了,陛下再……算了,不用恕罪了,通敌叛国,谋朝篡位,都是我做的,陛下当杀则杀吧。
他脑子里面乱糟糟的,一路也不知想了些什么,直愣愣地走到御书房前,却冷不防被门口的宦官拦了一下。
“大人,”那太监年纪看着小,却十分有眼色,遥遥看见荀未走来就迎了上去,“大人身体未愈,怎么贸然出来了?陛下若是知道,又要不高兴了。”
荀未道:“我无碍……陛下现在可在议事?”
他说完,小太监的脸色一下变得十分为难,“这……并无议事,只是……”
荀未:“?”
他正一头雾水,忽然朱红的大门被轻轻推开,殷长焕身边常服侍的那位总管太监轻手轻脚地从里面出来,转身刚一合上门,看见荀未,生生愣了一下,道:“荀大人来了?”
荀未点点头,还没等开口,那总管便麻利且自觉地又打开了门,恭顺道:“那您请进,只麻烦大人,手脚轻些。”
荀未更摸不着头脑了,看他这个样子,殷长焕分明是有事在身,连通报也不说一声就放他进去了,这等没有警戒心,是怎么做到这个位置的?
但他既然达到了目的,也就不想那么多,点点头,道声多谢,便抬脚从微微敞开的大门走了进去。
殿中昏暗,未曾点灯,在他身后,投在地上的光影被缓缓关上的门剪成一条细线,最终消失在室内庞大而空荡的晦暗中。借着窗外淡淡透入的天光中,他的目光找到了那人坐在案前的身影。
不是一贯坐得笔直的身影,连着忙碌不休好几日的君王,双臂伏在案上,脸埋得看不见,只有头上金冠微微折射出一点光芒。
荀未站在原地被这景象实打实震了一下,这姿势……皇帝趴桌子上睡着了?
他顿时屏住了呼吸,不敢再发出一点声音,生怕惊醒了睡梦中的人。
来得也太不时候了……荀未进退两难地想,他想现在就抽身离去,又怕闹出动静来把人吵醒。那总管太监干什么吃的?知道皇帝在睡觉还放他进来了,这是嫌头多不够砍吗!
不过说起来……荀未看了看台阶上那个模糊的人影,不由推测,偏殿里就备着床,皇帝宁愿趴桌子上也不愿去那里,看样子最近是实在忙不过来了。
他一时心里愧疚又同情,也不打算这时候给人添乱了,小心地往后退了一步,估摸着可以就这么轻轻挪出去,不料第一脚就踩到了什么东西。
幸而那东西扁平扁平的,只是踩了一脚,还没发出太大动静。殿中寂静,他怀疑若还有其他人在,几乎能听到自己骤然飙高的心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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