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未一个头两个大,这两个选项明明都是死路一条。说他凶,岂不是骂皇帝暴君,平心而论,除了在荀未这,估计满朝文武没有哪个会认同这件事。第二个选项更不能选了,那根本就是自己给了皇帝一个兴师问罪的机会,到时候一条一条审起来,九个头都不够砍的。
我就根本不该出来,不对,一开始就不该来赴宴,再往前追溯一点,一开始就不该答应这不着调的任务,现在可好了,进退两难。
荀未越发觉得皇帝今天铁了心要跟他算总账,只好退一步海阔天空,积极认错,争取从轻发落。
他果断地一撩衣摆,跪在冰冷的青砖上,冲那人合袖一礼,垂首道:“臣实非此意,如有冲撞,还望陛下赎罪。”
廊下虽然没有堆雪,只是青砖渗了一夜寒气,就算荀未不同于肉`体凡胎,也感觉有点吃不消,他算是知道当初殷长焕跪在宫门口淋半天雨是什么感受了,只能寄希望与皇帝可别像他爹那样冷酷无情。
殷长焕似乎是没想到他认错态度如此果断积极,荀未看着他赤红的下摆摇晃了一下,还以为是被吓退了一步,哪知道竟然是走上前来,荀未只感觉胳膊一紧,像是被那人直接拎着站起来了。
只是直起身来的时候不免又手忙脚乱磕到殷长焕怀里,荀未总觉得连这硬邦邦的胸膛都有点熟悉,只是没等想起来,忽然对上了那人的眼睛。
如果他有在掩藏情绪的话。肯定失败了,因为荀未看得出来,很明显,皇帝他,居然在生气?
#志变识勇性廉信,出自诸葛亮观人七法——问之以是非而观其志,穷之以辞辩而观其变,资之以计谋而观其识,告之以祸难观其勇,醉之以酒而观其性,临之以利而观其廉,期之以事而观其信。
第16章 宫宴(四)
荀未嗅到了危险的气息,直觉告诉他,这下怕是不能善了了。只是跪也不准跪,那是要他怎样?
袖子口上晶莹莹的,大约是沾了碎雪,他也不敢去掸,立马站直了继续维持垂首行礼的姿势。视野范围内只有皇帝身上那一片大红的礼服。那人很久没说话。
荀未犹豫着,开口道:“……陛下?”
殷长焕退后了一步,靠在回廊栏杆上,视线在远处昏黄灯火停顿了一会儿,才慢慢落到他身上。雪光明灭,欢腾歌舞的声音仿佛很遥远,新年伊始,帝都万户笼罩在酣梦般的愿景中,夜灯长明,欢笑相祝,全然不知皇宫中暗潮蛰伏,万里外边境难宁。似乎天地间唯有此处静谧,得听得雪压折枝干的声音。
“朕有时想,”殷长焕低声开口,他的语气明明平淡,却似有寥落之感,“若非天下来之不易,或许偶尔,也会放纵自己昏庸一回。”
荀未不置可否,他想,就是所有人都允诺你一个昏庸的机会,你还能过了自己那一关不成?既然以法理说话,就不要总妄想追随本心之欲了。不对……他偷偷在心里反驳了两句,忽然反应过来,听皇帝这意思,是想干嘛?什么叫放纵自己?
他呆愣了片刻,忽然福至心灵,这该不会是……准备开后宫了吧?
这有什么好愁的,你是皇帝那是你的权力啊!要说凡人这一世有什么好的话,不就是不必再清心寡欲,可以享受情潮爱欲了吗,何况身为天子这方面完全不用愁嘛。
他觉得有必要向皇帝陛下表示一下他的支持。于是好言相劝:“七情六欲,圣人也难免,陛下又何必抑制本心……”
殷长焕道:“朕虽不是圣人,只怕需要顾虑之事比圣人还多。”
荀未心想也是,但是你到底顾虑什么倒是说啊!
他问题尚未出口,忽然视角处瞥得一片巨大的光影绽放,随之而来的是长长的一声尖哨声,仿佛一刹那在天空劈开了惊雷,照亮的半个黑夜的天空都亮了。
荀未身子一抖,抬头去看,那是开始放烟花了?可未免太亮了吧。
殷长焕皱眉望了一眼那方天空,方才那分明是边境战时所用传递消息的烽火哨,本不该在在宫中出现,何况那方向,遥遥直指温泉行宫。
他一把抓住荀未胳膊把人往里拽:“先进去。”
殿中情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显然方才那声响动惊动了众人,但最出乎意料的,却不是这突如其来的烽火哨,而是大殿内正中那负手而立的人。
他若仅仅只是站在那里,自然没什么令人惊讶的,主要是时机太好,正巧在那一声响动之后,范儿又摆得太有找茬的气质,他面向殷长焕空出的那把椅子,突兀地在暖光洋溢的大殿内杵成了一道阴影。
“贤王殿下,您这是……”
群臣面面相觑,都摸不清头脑,荀未心里却咯噔一下,电光石火间闪过念头,莫不是,贤王所说的谋反……竟然就准备在了今夜宫晏之中?
这孩子也太虎了吧!大过年的,敢不敢挑个更吉利的日子!
但不得不说,这却是明智的选择,这一日举办宫晏,又是新年,众人都归家的时节,禁军自然忙碌松懈,松懈即有破绽,可是,即便如此,皇城守卫也断不可能是那么容易破的,若刚才的动静果真是他在捣鬼,那究竟是如何做到的?
殷长焕不着痕迹地把荀未往后拦了一下,神色平静地问道:“殷长煊,你这是何意?”
荀未听得心里一个哆嗦,一般皇帝叫人叫全名的时候,就必须高度警戒了,这是他多年来随机应变的经验,虽然他没被大庭广众下叫过“荀未”或是“荀子惑”什么的,但他有一摞的前车之鉴可供参考。
显然贤王一点也不吃这套,他一身华服,昂首直视,完全是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似乎笃定此局必赢不败。这人一向是直肠子,嘚瑟了就痛快地嘚瑟个够,之前为了压时间一直装兄友弟恭真是苦了他了……
荀未想到这里又不禁担心起殷长焕这一边,皇帝什么也不知道,贤王这回有备而来,不知禁军可够处理这乱子?他那支队伍还得找个机会去下令调动起来。
他还没思考完,就听贤王转过身来,道:“本王是何意,皇兄你还看不明白?”
殷长焕道:“烽火哨自温泉行宫起,那里已被你的人控制了?”
荀未听罢心道不对啊,殷长煊入京,多少双眼睛盯着,怎么可能带兵入皇宫,而且,还已经从温泉行宫发来了报信。
这会也没人给他解释两句,群臣间一片惊讶之声,都是纵横官场多年的,此刻已经知道贤王言下之意了,坏也坏在都是些书呆子,恐怕一起扑上去也打不过贤王一只胳膊,毕竟年少时狩猎,斗武,五皇子一直独占鳌头,只不知道……荀未看了一眼一脸沉静的皇帝,只不知道那时保留实力的四皇子殷长焕,究竟有几分实力。
不过,就算打得过,也没有叫皇帝万金之躯亲自上阵的道理,何况,听贤王的意思,他手掌兵力,即便未将宫中全部控制,只怕也控制了有一半。
问题是,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
贤王笑了一声,眼睛却如虎狼般凶光毕现,“这还要多谢太傅大人的功劳。”
荀未愣住了,谢我什么?
贤王目光在他脸上转了一下,笑意更是灿烂:“若不是太傅相助,这皇城,又哪能如此轻易便破?”
荀未看着那笑骤然周身一冷,相助是什么意思?当初顶多随口答应了一下,可不是还什么都没开始商量吗?不要随便栽赃啊!
他看着前面那人赤红华服的背影,一句“我没有”几乎要脱口而出,但他立即冷静下来了,脑子稍微一转就能知道其中利弊。
即便他申辩,皇帝也未必会信,不,应该说肯定不信。毕竟他一个奸臣,在旁人眼里为了权势,有什么做不出来的?与意图谋反的王爷里应外合,岂不更解释了今日种种?
况且,他还有一支兵力,若此时自己上去大大咧咧说是皇帝那一边的,到时候跟着一起被摁在地上束手无策,那就真的全完了。
殷长焕一直没有说话,似乎在等他言语,可惜荀未一闪念间做出选择,抿着嘴,在皇帝身后一言不发。
大殿上寂静下来,他知道群臣里不知道又有多少人在心里痛骂他无耻之徒,只能庆幸沈崇仪不在这,否则以他性子,一定冲上来要荀未好好解释,那场景,想想都头痛得恨不得直接撞死。
殷长焕突然开口道:“果然是温泉行宫……你在江南,水兵练得不错。”
他这句话看似没头没脑,荀未却突然想起一事,登时解释了前因后果。
当日皇帝亲口告诉他,新建的行宫余水引入护城河,也就是说,这里竟然有一处水路可从城外直通到宫殿中,贤王在江南练兵,凭借水利优势,要练出一小支精锐善潜水的兵力,根本不是难事。待到守卫薄弱的时机成熟,从城外偷偷潜入也不无可能。
但问题是,假设贤王一开始就不知道新建的宫殿有这么个特点,这个计划也就无从谈起,而知道这事的人,荀未算作其中之一,难怪贤王一开始要装模作样地谢他,原来是谢这个。殷长焕脑子转得比他快,方才已经想明白了前因后果,才会忽然就说到江南水兵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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