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在想什么?我为什么会这么想?我怎样得出了这个结论,再推演一遍它可有漏洞?
诸如此类。当理性运作太快,就很难与感性区分了,他用这个方法确保自己不会受一时情绪的控制——大约是一个不再为神也不知道自己曾经为神的凡人,依着莫名其妙的习惯钻研出的,最大程度上避免七情六欲所害的方法。
荀未若是知道,铁定得怀疑轮回镜没处理干净。
但那夜他回到宫中静坐,无论再推演多少遍,分析多少遍利弊,得出的结论依旧是,他那时不该拉住荀未,而且不如说是,根本没有拉住他的理由。
那晚玉宇琼楼里骤然心悸,面上如何不动声色,下意识的动作却瞒不了人。幸而他见那人回过头来,口中信誓旦旦,眼神却一看便知——并非真心,甚至,连耽于美色的痴妄也不是。
于是证明出了自己当时是在感情用事以后,他很自然地面临了一个问题:
那么我当时究竟在想什么?
脚踏山河,坐拥江山,手掌生杀大权,身为帝王总是在决定他人的命运,熟稔得仿佛已经这么做很久了。他可以淡然推算人心,下达指令。可轮到自己身上,却难以深入一步。
殷长焕默然思索,望着那人背影,不自觉分神想起了另一件事,荀未此人,除了对着权力财富,可曾真心对过什么人?
第15章 宫宴(三)
那很像有一年,荀未还在教他和殷长煊的时候,那人自己在树下躺椅上,脸上盖本书睡着了,大约是春末的事,花期已将要结束,晃晃悠悠飘落下来掉了他一身。
殷长焕手里卷本书打他身边走了好几个来回,靠近时就闻到那种浅淡的香气沾染在月白广袖上,像是从来就有的,素淡的味道。
殷长煊在远处书房里头昏脑涨地大声念诗经,声音传到这来时已经十分模糊,但是在风吹花落的窸窸窣窣间,一字一句他又听得十分清楚。
这情景给他一种莫名的熟识感,风,飘落的花瓣和树下睡着的人。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求之不得……
有那么一会少年殷长焕似乎在出神,接着他就发现他是在看着荀未出神。
那人书页下只露出了白`皙的耳朵,耳垂上似乎有颗非常细小的红痣。乌发铺泻在椅背上,在风里微微拂动。宽大的袖服垂下,纤长的手指随意地搭在扶手上。
那个年纪他比殷长煊要大一点,知道教他们的是朝堂里一手遮天的权臣,可他盯着人瞅了半天,最终得出评价:这不过是个文质彬彬的书生,有点风雅,有点懒怠,不那么迂腐。他不像权利熏心之辈,却恰恰相反,像个闲情逸致的隐士。
那天殷长煊在书房里念了多少次书,殷长焕就在树下来回晃了多少圈。最后荀未迷迷糊糊地醒过来,书啪地从脸上掉下去,第一眼看见的就是手里拿卷书坐他对面闲闲喝茶的殷长焕。
“殿下?……”他声音睡久了有点微哑,眼尾带点红痕,衣衫和发丝都微有些凌乱。
殷长焕瞥了一眼忽然猛地转过头去望天,他少年老成地在心里叹气,太难为人了,这怎么分析,都是些什么情绪啊……
荀未:“???”
及至后来,他不是不知道他贪权逐利,积威甚重,也不是不知道他对他避如蛇蝎,畏如虎狼,奈何不到最后撕破颜面原形毕露,总不愿死心。
而这一切,便在今夕了。
殷长焕低头转了转指上的扳指,荀未看得出这是他思考的习惯。
他在想什么?
天上没有月光,远处灯影幢幢,在他的鼻梁和睫毛下投下一片阴影,雪光映上去有些苍白,连线条都变得冷峻起来。
赤红的华服罩在身上,珠饰,玉带,全是最奢华之物。不显雍容华贵,反而平添一身肃杀之意。
“朕有一惑,”殷长焕忽然开口,“一直想请教先生。”
荀未微怔,他忽然发现一件事,似乎皇帝不论是少时还是成年,真的从来没有向他问过问题。
“陛下请讲,臣知无不言。”
殷长焕道:“朕想问,识人之术。”
识人?识谁?荀未满头问号,不知皇帝今天磕到了哪块脑子,专门出来跟他一起吹冷风,还问些如此玄妙的问题。这是抬举他浸淫官场多年,经验丰富吗?
不过要说起来,荀未能走到今天这地步,靠的当然不止是装神弄鬼和掐指一算。权谋心机,一样不缺,如果当初他的任务不是亡国而是兴国,不是奸佞而是贤相,现在应该是个扮猪吃老虎的好手。
既然是问术,那便规规矩矩回他“术”。不过,在那之前,先问清楚——
“志变识勇性廉信,不知陛下想识的是哪方面?”
“全部。”
荀未愣了一下,“全部?”
他想了想道:“不如选一个最先的。”
殷长焕:“那就性。”
荀未心想,一来就选最难的那个,你好样的,真能给我找事。他中规中矩答道:“不如醉酒以观其性。”
殷长焕摇摇头:“其人不胜酒力,朕恐他伤身。”
荀未堵没了话,他心想,感情这还是有特定对象的?那还识什么识,直接问不就是了,他不信皇帝那个眼光看不穿什么人,莫说人了,妖魔鬼怪都得现行。
谁知殷长焕看起来真在认真思考这事,他凝视着乱雪堆道:“若有人既廉且贪,既恶且善,既隐逸却图利,既冷情却心热,又该如何识?”
荀未震惊了,你这不是识得挺清楚吗?还想了解成什么样啊!给别人留一点隐私行吗?
他也不敢透露太多情绪,只字斟句酌道:“不如临之以突变,以观其行事。至于这般矛盾……”他想了想,道:“或许有苦衷,要么即是擅伪装。”
殷长焕若有所思,似乎颇为赞同:“突变……先生说得有理。”
荀未听得忽然瘆得慌,那语气,好像果真准备了一个什么惊喜的“突变”似的。
他越发觉得不宜和此人在此地久留。
荀未:“百官还在殿中等候,不如……”
“不知先生是否记得,”殷长焕却开口打断了他,“幼时朕被父皇责罚,就跪在那里。”
他伸手指了一个方向,荀未不觉顺势看去,那边虽比不上此处灯火通明,侍者匆忙,却还在宫门口亮着灯,地上铺的雪还是一整片,毫无人迹。他认出那是殷长焕幼时住的屋子。
而他说的那件事,荀未在脑袋里搜刮了一会,才拼出个大概来。说来好笑,殷长焕小时候虽说各方面只求堪堪达到标准,从不抢风头,却也从来没失过手,先帝几乎没有责骂过,唯有那一次理由实在是有些啼笑皆非。
荀未点点头:“臣记得。”
殷长焕道:“跪到后来,下了大雨。”
荀未有些摸不准他说这个做什么,只能先嗯一声表示在听。
“但父皇没下旨,于是只能继续跪。”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要怎么说下去。
荀未表情都准备好了,结果殷长焕突然自己停下来,差点没把他憋出一口血。他不由在脑中勾勒了一下皇帝日后做父亲时给皇子们讲睡前故事的惨状。
不就是他当时出手相助了吗,有那么难以启齿?
荀未也是在他斟酌字句时想起来这事的。他那个时候本来是正事去的,结果一半时间撑着伞帮殷长焕挡雨,一半时间在皇帝面前求情。
不怪他多管闲事,实在是殷团子在雨里面跪得端端正正的身影太惹人怜惜了。荀未一时心软,自己都控制不住自己走过去的脚。
大约还是孩童的样貌太具有蒙蔽性了,他总忘记此人前生或日后会有多大的杀伤力,一心只希望那双沾满水珠的羽睫下的眸子能别那么黯淡。
他以为这事殷长焕早该忘了,没想到他不仅记得,还在此刻重新提起。究竟想说什么?
殷长焕:“是先生为我撑伞求情。”他沉吟道:“算来欠的恩情实在不止这些。”
荀未听到前面的时候还是好好的,后面的恩情却总听出了些不同的意味。这是要算总账了吗?他做贼心虚地想。
他轻描淡写道:“是臣本分。”
殷长焕似乎轻笑了一声,没有说话。荀未十分疑心他是不是听错了,皇帝这人,即便不是为了维持他的威严,平时也是不苟言笑的,突然这么来一下,很容易让人觉得他是在肚子里面酝酿什么坏水。
今天就不该来的,荀未沉痛地想道,这绝对是鸿门宴吧!待会用什么姿势跪地求饶好?
他决定再抗争一下:“陛下离席已久,臣看……不如回去吧。”
殷长焕嘴角的笑收得干干净净,他语气平淡道:“朕看先生与沈爱卿在一起倒挺开心,轮到了朕,怎就这般避之不及?”
荀未听得冷汗涔涔,都忘了反驳他跟沈崇仪在一起的时候,哪有“挺开心”的样子,分明都是一视同仁的苦大仇深好吗!他正苦思回应,皇帝还嫌不够似的补了句:“是朕太过暴戾,还是先生瞒了朕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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