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深,王河立在门口打瞌睡,值班的宫人也不走心,皆是心不在焉地找地儿偷懒。
灵则一路走来,看得是眉头直皱。
叶景枢遣散那么多宫人,留下的这些也太不尽心了,就这样,未来有变怎么应付?
就算贺太后病了,无力整理宫务,叶景枢也不应该就这么放任才是。
两人的动静不小,叶景枢满身酒气倚靠在灵则身上,还露出了少见的算得上是爽朗的笑,这可吓坏了不少宫人。
“陛下!”王河吃惊地看着他们两个,“辛苦国师了,还是奴婢来吧。”
他伸手去接叶景枢,反而被一掌拍开。
“陛……陛下……”
求助的眼光望向灵则。
眉角微不可察地抖了抖,灵则平静道:“陛下,已经到寝宫了,请陛下就寝休息,灵则告退。”
那厢王河已经打发小太监去拿了解酒汤来。
一碗端上来递到叶景枢手里,被他三两口喝完:“行了,别忙了,朕还是清醒的呢。”
灵则瞧他明明是坐在一张直椅上,还非要歪着身子同王河讲话,便知道他还晕着。
低头看着干净的瓷碗,王河犹豫不决,陛下这样,自己是走还是不走?
“王公公,”灵则转过身来,让出位置来,“伺候陛下就寝吧。”
王河“哎”了一声,俯身走到叶景枢旁边,小声唤他:“陛下,陛下……”
叶景枢没搭理他,仍旧拿眼直直地望向灵则,他脑子昏沉得很,舌头也不太利索,也不说话,就这么坐着。
试着将手搭在叶景枢身上将人扶起来,几次都失败了,王河额头出了密密的细汗:“陛下……”
灵则已经不想再看下去,抬腿就往后走。
“下去!”叶景枢忽然大喊出声,“站住!”前一个是对王河说的,后一个是灵则。
看这场面,两人是不能好了。
踌躇地向后退了几步,王河悄悄拿眼角向上撇去,刚好撞上叶景枢的目光。
威严的帝王额前的头发有几缕散落下来,头冠歪斜,因醉酒,神情带了些醺醺然。他一手支额支撑在桌上,领口也因为燥热上来而扯开,露出里面紧致光滑的小麦色皮肤,隐隐还能看到遒劲的肌肉线条。
叶景枢坐在那里,闲适又大气,平坐的他比站着的人还矮,可就是有一种睥睨的霸气。
王河看了一眼,便不敢再看了。
陛下显然是知道他会再看过去,在那里等他的,几步往后退去,经过灵则身边,他也不敢再抬头去观察,反而加快脚步走了出去,还顺带把门给带上了。
灵则:“……”
无奈地叹了一口气,灵则躬身施礼:“陛下有何吩咐?”
他明白叶景枢的忧虑,可那些人的贪婪已经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了。
“朕想向国师请求一件事。”很客气的语气,“既然国师不能确定当年有多少人参与了,可有一些人,还是能排除的对吧?”
灵则点头,像一些小世家,明显就是不可能的。
即将发生的宫变,对叶景枢来说也是一个机会,辨明这些世家朝臣是否忠心的机会。
叶景枢并没有接着说下来,而是转了话题:“有一件事,朕很奇怪,国师是怎么确定朕一定能平叛稳固帝位的?”
灵则很聪明,将宫变的消息传给了叶西洲,他又因为担心德康,将话带给她,希望妹妹到时候保护好自己。叶西洲对这些很是笃信,严格遵守,因相信泄露给应劫的叶景枢知道,反而会导致他失败,所以他也没有对叶景枢直接说,只是不甚明了的暗示几句。
但当叶景枢前来逼问灵则时,灵则并没有否认,可见在他心里,叶景枢是一定会经历这件事的,也能平安渡过,哪怕发动的世家不少。
“倘若朕失败了,国师如何报仇?”倘若叶景枢真的在叛乱中身陨,被世家拱卫上皇位的叶西洲绝不可能对他们动手,就算卸磨杀驴也要等驴子走不动了,更何况,他也不是有这个魄力的人。
灵则要真想灭世家,怕是得等到叶西洲百年后的下一代皇帝了。
“陛下一定可以。”灵则笃定不已,“陛下乃真龙天子,上天护佑,定能逢凶化吉,威服四海。”
“国师净扯些有的没的,不如说些别的好。”
说句实话,叶景枢不信这个,灵则说他能赢,可万一世家势大,他也不敢夸口说一定。却不知道宫变之后他的损失,到时候大半个朝堂都会空掉,朝政事务会运转艰难,新的一代官员需要迅速上手,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
“陛下不是已经在做准备了吗?”灵则道,“提拔寒门,填补空缺,大力提拔小世家,还有一部分的被嫡系忽略的大族旁支……陛下藏拙,平日以暴烈轻狂形象示人,暗地里做的那些,可谓是步步为营,算无遗策。”
叶景枢咧嘴一笑:“看来国师很懂啊。”
在摘星楼这些年,灵则别的东西学的不多,跟着老国师倒是学了不少谋划算计。
“我想了想,好像是我一直在逼你承认,而我却没有说我到底是为什么而来的。”叶景枢换了个语气,也不再用“朕”来自称,“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我希望你——”
叶景枢停了停,郑重地喊了灵则的名字:“灵则,我来京城,是为我的母亲,为沈家而来的。我们的目的,是一样的,我能信你,可我也希望你能信我。”
这不是叶景枢第一次在灵则面前自称“我”,真要细算起来,早在摘星楼逼问时他也做过。叶景枢对于信任亲近的人向来不会摆什么帝王架子,没有那么多包袱,尽显亲近真诚。
谈话回归到叶景枢一开始入京的目的,灵则知道叶景枢是希望他能减少伤害。
“我绝没有想要放过任何一个人的意思,只要做了恶事,就应当有惩罚,但不应该是你自己出手这么任性地报私仇。”叶景枢精神缓过来不少,“这次宫变,除了原本心思不纯的,剩下的还有再参与沈家之事的,我保证,他们都会受到律法的惩罚。”
是的,律法,这才是叶景枢想要遵守的。
报仇不是把自己变成一个刽子手,而是通过正当合法的途径解决。他们犯下的恶,自有相应的惩罚,而不是就此万劫不复。
叶景枢再次道:“我信你,希望你也能信我。”
信?
当初沈家就是因为信任老国师,信任自己家人,最终在一场火下飞灰淹没。
灵则犹疑不决,理智告诉他,从叶景枢以往的所作所为来看,他是个言而有信之人,说到做到,可从情感上讲,他却不大愿意了。
“那么多年都等了,为什么不能再等等?”叶景枢再问。
是啊,那么多年都等了,再多等一会好像也不难。
灵则说不出自己的心里是什么滋味,叶景枢态度非常诚恳,作为一个帝王,他能做到这份上已进难得,更何况,他明明可以不用征求他的意见的。
“陛下本就是为了沈家之事来的,只是没想到,郡主这么多年来,居然如此记挂沈家。”
原来还是有人记得,这场不光彩的争夺,还是有人唾弃不愿接受。
“你是母亲心心念念的沈家之人,这么一个儿媳妇,她肯定喜欢……”灵则忽然想起叶景枢刚刚说的,他还以为,是叶景枢拿来打趣他的。
灵则愿意退一步,叶景枢也松了一口气,该收拾的他肯定会收拾,只是不应该一下子就推倒那么多。他心里高兴,随口道:“看来双修之法,也不是很有必要的嘛。”
为什么又突然扯这个……
灵则无语,静默半晌,终是道:“陛下,双修这个,不必苛求,量力而行为好。”
“朕连个合意的人都没有,哪来的双修。”叶景枢道,“国师别拿这个打趣朕。”
灵则望着叶景枢,眯了眯眼:“……那就是陛下在戏弄灵则了?”
“戏弄?”叶景枢疑惑的神情不像是装出来的,“怎么这么说?”
“难道陛下不知道宫内是怎么传我们俩关系的吗?”灵则气结,“陛下倘若无真心,还请不要开这种玩笑。”
他说完,迈步就走,叶景枢要是无意,何必还要说这种令人误会的话,别人都是酒后吐真言,他叶景枢就醉了还不忘坑人。
“不是玩笑,是真的——国师就是理想中的那个。”
灵则怔住。
那厢叶景枢还没说完:“我从未说过假话,秦地对于这些,从来就没有避讳过。”
灵则紧张地僵挺着,板直腰背,想要听叶景枢将话继续讲下去,他却停住了。
然而叶景枢不说话了,也不在那里坐着,反而站起来,走到桌边翻找。
“陛下是……是要做什么?”灵则拿不准叶景枢,他是自己难以预测的人。
刚刚灵则说到龙,叶景枢忽然想起之前楼心明说要回秦地的事。
“既然叛乱未起,不知国师这几日有没有空,来观一场必然的失败?”
除了要到来的宫变,还有什么是必然的失败?
叶景枢抬起头来,目光灼灼:“我总觉得,你一定会喜欢,或者说,长久以来的愿望,就要实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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