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下陡然一阵悸震,有个声音明明白白告诉他,他今日或可以拿到他需要的东西,但这局棋,他已然是输了。
甄贤情不自禁咬紧了牙关,默然无言。
反观陆澜依旧风轻云淡,丝毫没有共计生死的凝重。他只静了片刻,屈指在案上轻敲两下,笑语时嗓音柔和,“但陆某是个商人,在商言商,只要价码足够,什么都可以谈。”
甄贤哑声问道:“陆老板想要什么?”
陆澜浅笑,“织造局的卢公公最近在找一个人,若是谁能把此人交给卢公公,必是头功一件。这个人,我相信靖王殿下一定也在找。”
甄贤问:“陆老板可知此人是谁,又是谁所指派?”
陆澜微微摇头,“他是个宦官。”
甄贤略一屏息。
正如所料。
张思远果然也来找过陆澜,不仅找过,恐怕此时人还正在陆澜手中。
但陆澜不信任张思远。
这也怪不得陆澜。张思远虽是皇帝陛下暗中下过密旨的人,明面上却还是隶属东厂。而只要是东厂的人,就绕不开司礼监。陆澜不过是一个民间商人,不敢贸然判断其中的势力角逐是常情。
倘若陆澜死心塌地替卢世全办事,此刻早已将张思远交出去献给卢世全表忠心了。但陆澜却并未如此。或许是对与靖王殿下联手一搏有所想法。也或许只是在观望局势。要让甄贤来说,他觉得该是前者多一些。否则,他就不会也不能走到今时此刻这一步。
心中略略思定,甄贤不由沉下嗓音:“靖王殿下想要的,不止此人而已。”
陆澜点点头,并不立刻接话,反而像是闲谈一般,兀自说道:“公子前日在下山的路上,是否遇见几个东厂番子,还险些起了冲突?那些个番子是不敢对上峰有所隐瞒的,一旦瞒了定没有活路,所以这件事卢公公定已知道了。老狐狸精明狠辣疑心甚重,迟早会有所动作。靖王殿下虽是皇子,但毕竟头一遭来浙江。在苏州地界,能助王爷和公子一臂之力者,不多。”
他忽然把话头转到这件事上,甄贤眉心一拧,不自觉绷直了后背。
他和苏哥八剌下山来这件事卢世全用不了多久便会知道,他原本也并没指望能够瞒天过海,不过是赛跑罢了。
但陆澜这样的说法,却是在倒逼。
不止这一件事,打从陆澜接下他通过曾道伦送去的那枚翡玉到现在,一步步试探、观察,一点点释放信息,亮出自己的筹码,不断施加压力,都是在倒逼他退让。
陆澜很清楚他想要什么,靖王殿下想要什么。
而他却探不出陆澜究竟想要什么。他大概是可以猜测得到的,但猜测终究只是猜测。
“陆老板,靖王殿下是个仁义明理的人,你……”
到嘴边的话又消失在冗长的沉默里,甄贤颇为疲惫地按住阵阵刺痛的太阳穴。
陆澜静静盯着他看了片刻,叹息。
“公子别误会,我不是在向王爷讨价还价。我是在求你。”
他给自己续添一杯热茶,缓缓饮了一口,语声里渗出一丝苦涩。
“我们这些商贾之人,皆是末流,许多事身不由己。织造局的差使,不在其中者以为是齐天的洪福,真正身在其中,才晓得所谓福分,不是可以为所欲为,而是可以‘不为其所不愿为’。公子来向陆某讨的那样东西,是陆某保命的身家,一旦交了出去,十有八九不得善终。唯愿公子能在靖王殿下面前保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说到此处,他顿下来,又望住甄贤良久,终是自嘲苦笑,“为大义故,陆澜可以不畏死,但陆澜并不想死。”
瞬间,如有热流灌入胸口,砸在心鼓上,激起澎湃的回响。
这句话太真实,太坦白。甄贤当然知道人皆有求生之心,也料到陆澜不是求死之人,定会竭尽全力为自己的性命留一条退路。他也见过慷慨赴死的铮铮铁骨。但他怎么也没料到,会有一个人,如斯质朴地在眼前对他说:我已准备好去死了,尽管我还想活着。
无论经历过多少,无论无论过去多久,他大概永远也做不到看淡生死。并非畏惧,而是因为珍贵。因为其珍贵,所以勇烈。
眼眶湿热得几乎要涌出泪来。甄贤平举双手,向陆澜郑重一礼,“陆老板太高看甄贤了。但甄贤……定竭尽全力。”
第21章 二十、不可为(1)
卢世全要死死守住的,其实并不是他靖王嘉斐和安康郡王嘉钰,而是那个主动凑上来的绣娘萧蘅芜。
萧蘅芜是人证,没有活口,无论她向皇子们说了什么,都是死无对证。他早已不是当初幼稚无知的少年,不会拿些不得实证的“莫须有”去父皇那里给自己找麻烦。
所以,如今困住他的其实也算不上卢世全,说是这个萧蘅芜也未尝不可。
想他身为皇子,堂堂靖王,竟然就在这里被几个宦官、婢女绊住了手脚,这司礼监之威,竟已要遮天蔽日了,简直可笑。
可他又不能把萧蘅芜交给卢世全。
区区一个绣娘,他并非在意她的生死,甚至并不在意能不能留住这个活口。证据没有了可以再去找更好的,仅凭一个萧蘅芜也根本动不了织造局,更动不了司礼监和东厂。但这个萧绣娘已经沾上了嘉钰,倘若放给卢世全,难免变成那些阉人构陷嘉钰以反掣他的棋子。
这个女人,留下麻烦,放走也麻烦,怕是已没有别的选择可做。
只是这样做,被小贤知道了,难免又要和他大大生一场气。
一眨眼,小贤已走了两日有余,也不知现在是什么情形,好还是不好……
卢世全不是吃素的,更不是个瞎子聋子,再耽搁下去,怕是就不好办了。
嘉斐负手站在大殿中央,闭着眼。
灵岩山风从敞开的正门涌入,灌进衣袍,吹得广袖翻飞,他竟也丝毫不觉得冷。
嘉钰懒懒靠在香炉一侧的座椅上,一瞬不瞬看着那背影。
二哥如今有一件棘手的事,实在难做。
倘若不做,往大了说,织造局这一困难解,往小了说,只怕又有人要与二哥找不痛快。
二哥要做事,但不能做坏人。
可坏人,总得有人来做。
所以,这坏人只能他来做。反正他早已习惯了。他也无处可逃。
嘉钰抬起眼,瞥了瞥垂首立在身边的萧蘅芜。
少女眼帘颤抖,额角有细密的汗珠。
“我累了,扶我进去。”嘉钰叹了口气。
萧蘅芜连忙倾身扶他起来,缓步转入内殿,仔仔细细安置他在贵妃榻上半躺下,又双手进上热茶。
嘉钰浅浅啜了一口便搁下了,细细盯住萧蘅芜,“你那日在绣工坊找上我,可曾想过,万一我保不了你,你当如何是好?”
萧蘅芜低着头,沉默片刻,笔直在他面前跪下,“奴婢原本便没有退路,大不了拼了一死。但殿下是何等尊贵的身份,金口玉言,奴婢没有什么不信。”
她竟是在提醒他当初曾一言应允,只要她有用,便保她万全。
“你这样的人物,生在这种地方,屈才了。”嘉钰喟然长叹,抬手按住了额角,“有一条活路,九死一生,不知道你敢不敢走?倘若活了,是你的命大,将来必有后福;倘若活不了,你的大仇,也总会有得报的那一天。”
说话时,他紧紧看着那绣娘的眼睛。
萧蘅芜身子挺得笔直,也紧紧望着他,一双乌黑的眼睛如同深潭,又如粘稠浓墨,寂静着沸腾。
“奴婢请殿下赐教。”
她静了许久,俯身深深拜下,将额头贴在冰冷的地面上。
第22章 二十、不可为(2)
童前怎么也没想过,萧蘅芜出逃的消息竟会是安康郡王嘉钰特意把他唤去,亲自交代的。
四皇子殿下说了三句话:
和东厂的人一起去。
不要让卢世全抓住她。
也不要把她带回来。
童前左思右想,问:“不用先报王爷知道吗?”
四殿下一脸似笑非笑的尖刻,因常年病苦而虚弱苍白的脸,配上肖似万贵妃的如画眉目,愈发如有鬼魅之气。
“你现在去报,打算和二哥报什么呢?”
于是童前吓得扭身就往外跑,拽起玉青,两人追上卢世全派出的众东厂番子,一直在山里折腾到深夜,才灰头土脸的回来。
山路上举起的火把,远望之,如巨龙遨游夜空。
童前和玉青两个站在大殿下,看着负手而立的靖王嘉斐。
一整天了,王爷就一直这么站着,也不知究竟在想什么。
又或者,怕是已什么都想到了。
童前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拱手唤一声:“王爷……”却又僵住了。
实难启齿。
那一刻的童前,不愿承认,却也无法否认,心下一片慌乱。
凡举能入锦衣卫者,没有真本事,没见过真阵仗,是不能够的。
这许多年来,童前自认办过密案上过杀场闯过了生死局,早已看惯了大风大浪,莫说杀人,便是杀女人,杀孩子,也早习以为常。
但就在今日,就在方才,他亲眼看见一个手无寸铁的妙龄少女在荒山野岭之中被数十名东厂番子围追堵截逼上悬崖,而就在他以为她怕是要扛不住了将会跪地求饶,甚至已开始寻找时机打算杀她灭口时,她却遽尔冷笑一声,飞身跃下断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