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拣尽寒枝 (沉佥)


  枫桥夜泊,寒山墨色,水面上已然起了雾,将小桥垂柳统统笼在一片白茫茫之中。水面上升起的潮湿寒气让习惯了北方干冷的少女不由自主打了个寒颤,缩着手臂钻回小船内来。
  甄贤见状微笑,及时将一杯新烹的暖茶递到她手里,看着她“咕咚”两大口饮尽了,听见好奇的询问。
  “甄大哥,咱们来这里,是要做什么?”
  掌心里握着的,是白日陆澜留下的那支签。甄贤下意识攥了攥,凝神屏住了呼吸。
  这大约是一个试探。或者说,是一道考题。
  陆澜收了他送去的翡玉,却还他一支白签,引他来这枫桥镇,却又什么也不与他明说。
  那么,这支签他该作何解呢?
  倘若他解不开这谜题,便不是陆老板不买靖王殿下的面子,而是他甄贤无能。
  又或者,这本就是一个无解之谜?不过是推托伎俩,是诚心要把他牵制在此,叫他无功而返知难而退……?
  毕竟,陆澜其人,他不曾深交,无从了解,实在谈不上信或不信。
  白日画舫之中,匆匆一面,寥寥数语,他只愈发觉得陆澜这人深不可测。谈笑风生之下暗流劲涌,圆融周到包裹着锐利锋芒,不怨曾道伦他们都赠陆老板一个“怪”字。如此年轻便能担起偌大的生意,更能与织造局周旋稳妥,这陆光风一定不是个怕事之人,但一定将利弊拿捏得清楚明白。
  如此说来,他可曾让这位陆老板看透了底牌?他手中唯一的筹码,在陆老板眼中,究竟有没有可以对赌的分量?
  甄贤一点把握也没有。
  毕竟,人与人,天差地远。甲之熊掌,乙之砒霜,有些事,于己重于泰山,于人轻如鸿毛。
  湖上寒风撩起舱前垂挂的布帘,发出细微呼啸,把远处山中传来的钟声衬得愈发悠远。
  甄贤不由自主轻叹,略疲倦地侧身靠在船舱里。
  苏哥八剌担忧地看着他,等了许久也不见他答话,忍不住伸手拽了拽他袖摆,追问:“甄大哥,待回去之后,你打算把这两天的事全都告诉那位王爷殿下么?”
  这问题来得突然,甄贤略有困惑地看向少女,不太明白她为何有此一问。
  “我觉得,你还是不要都说得好。”苏哥八剌伸手,一边就着烹茶小火取暖,一边细声道:“甄大哥你自己或许不觉得,但你白日里与那位陆老板说话的模样,如果是我哥哥瞧见,怕是早就举着刀子扑上去啦。”她说时仿佛是真又瞧见了兄长那副张牙舞爪气急败坏的模样,忍不住嫌弃却温情地撅起嘴。
  甄贤却猛地怔住了,好一会儿才明白少女究竟意指为何,顿时一阵尴尬,却又不免唏嘘起来。
  “王女,你觉得咱们为什么要来这里?”
  他坐正起身,清了清嗓子,看住苏哥八剌。
  苏哥八剌在火上搓着手,“因为那个陆老板能帮咱们对付坏人。”
  甄贤点头,“那咱们为什么要对付坏人?”
  少女微微歪着头,乌黑水润的眼珠转了一圈,似乎有所想法,却不肯立刻答他。
  甄贤见状,也并不逼迫她,只缓缓吐出一口气,低声接道:“你还记得咱们来到浙江以后,一路上看见的那些荒田吗?那些桑田,原本养活着以百万计的农户,可是现在全都荒废了……桑田没有产出,织造局的生丝供给却是不能断的,那么这些桑农要怎么办呢?”
  “我并没有觉得这件事咱们不该做,可是——”苏哥八剌眸光闪烁,终于按捺不住,却又没法说下去,显是在犹豫措辞。
  然而甄贤立刻便懂了。
  少女的意思,是叫他该做什么照做,只不要事事都告诉靖王殿下知道。
  苏哥八剌是草原上的公主,是聪慧勇敢的姑娘,但她曾敢于顶撞头狼的威严,却未曾有一日尝试过如履薄冰的滋味,更不懂在悬崖边立足的艰险。
  他却不一样。
  他太知道嘉斐的脾性。倘若他差错半步,叫殿下生了疑虑,陆澜这个人殿下一定不会再用。相应的,陆澜恐怕也很难再为殿下所用。如此一来,浙江之局势必愈发艰难。
  所以他绝不能对殿下有一丝一毫的隐瞒。
  生气是一定会有的。他拿了靖王殿下不离身的翡玉来送给别人,单只凭这一点,即便殿下此刻不言语,将来也总有要跟他讨回来的时候。
  可那一点也不重要。
  皇帝命人暗查江南织造局,有些人看见的是钱,是贪渎大案权力角逐,而有些人看见的,却是浙江内养黎民外拒倭寇绝不可乱。
  也正是如此,靖王殿下才在此时此刻放手一搏。
  比之这一战胜负对靖王殿下的意义重大,比之天下大局,比之那些有家难回前途难测的百姓,他甄贤一人的荣辱,根本不在思虑范畴之内。
  可这些错综复杂,他又如何与苏哥八剌解释得清楚呢?
  远山之上的钟声穿透夜幕,在万籁俱寂间荡开去,留下冗长的回音。
  甄贤侧耳听这钟声,静了许久,终于只能苦笑。
  “时辰不早了。王女你先休息一下吧。明日一早还要启程呢。”
  他站起身,将火炉边的位置让出来,背身在舱口端正坐好。
  苏哥八剌抬眼定定望着他笔直的背影,垂头咬了咬嘴唇,不死心地追问:“咱们明天要去做什么?”
  甄贤闭着眼,又静了许久,久到少女几乎以为他已就这样睡着了时,才终于轻声一叹,低低吐出三个字:“去解签。”
  与藏于深山的灵岩古刹截然不同,寒山寺因着临近河道,平添许多人间烟火。
  甄贤领着苏哥八剌走在清晨敬香的男女信众之中。
  苏哥八剌又恢复了汉家少女的装扮,换上一身素净的月白对襟小袄配着湖蓝褶裙,远远望之,如一朵灵巧浪花,引得路人频频瞩目。
  蒙人信奉的是萨满教,祭祀与焚香礼佛截然不同。这还是苏哥八剌头一回见识中原民间的佛寺供奉,好奇心盛,忍不住也东张西望个不停。甄贤带着她敬香跪拜完毕,便放她一个在一旁看新鲜,兀自走到殿外一角。
  殿外檐下摆着一方香案,不少百姓正双手捧着竹制签筒虔诚跪叩,多是些村妇白丁。香案后垂手立着两个小沙弥,正不停和来求问的信众说着什么,多是些开解安抚的话语。其中一个见甄贤是个读书人的模样,不由诧异将他从头到脚打量,问:“施主也要求签么?”
  甄贤看了一眼香案上拜访的竹签,从怀里取出自己那支白的,双手奉上,“我有一支签,不知该作何解。”
  小沙弥接过那签瞧了瞧,又问:“施主何所求?”
  甄贤坦然道:“只求国泰民安。”
  两个小沙弥对视一眼,也不说话,其中一个拿着签转身就往大殿后头去了,好一阵才空着手转回来,与另一个附耳一番低语,又躬身向甄贤行个礼,“施主请随我来。”
  甄贤唤回苏哥八剌,跟着小沙弥,绕过大殿,穿过三道窄门,不一时,来到一座经堂。
  堂上只有一位老僧,正阖目握着念珠,听见脚步声便冲小沙弥点了点头。
  小沙弥引着甄贤和苏哥八剌在堂上蒲团坐下,恭恭敬敬退出堂外。那老僧一直低声念着经文,直到一篇念完,才终于缓缓睁开眼,向甄贤和蔼一笑。
  “施主是有识之士,当知子不语怪力乱神。”
  “学生知道。”甄贤颔首回礼,“佛不与人占卜吉凶。但法师容这些求告无门之人在佛门下得些许宽慰,是大慈悲。”
  老僧闻言双手合十,开口时如有叹息。
  “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五阴炽盛,求不得,此八苦也,芸芸众生,弗能超脱其外。施主你见这些来寺中向佛求问吉凶之人,以为他们苦,又怎知我那两个小徒儿终日站在殿外替人解签哄他们宽心欢喜不是苦不堪言?贫贱有其苦,富贵有其苦,婆娑世界,种种皆苦,施主执著于救苦,未尝不是自苦啊。”
  此一番话,沉沉道来,竟如弘法之音,醍醐灌顶。甄贤遽尔怔忡,良久喟然,“法师说的是,是学生狂妄了。但法师要我不执著,我实难做到。”
  老僧闻之不语,片刻,放下手中念珠,拿起甄贤带来的那支白签托在掌心,问:“施主这支签,从何而来?”
  甄贤道:“有缘人赠之。”
  老僧又问:“施主以为,此签何解?”
  甄贤静道:“解签还需赠签人。”
  老僧点头,唇角似浮出一抹浅笑,“既然如此,施主又为何来问我呢?”
  甄贤不由自主看向老僧手中那支签,顿了一顿,“因为这签,除了没有签文之外,与寺里的签一模一样。”
  其实这一件事,他也并没有那么笃定,只是抱着姑且一试的心态,直到进了寺院,才算稍稍多了几分底气。
  甄贤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在袖中握了握拳。
  老僧又是许久不语,只细细看住甄贤端详,末了微微扯起唇角,不置可否。
  跪坐一旁的苏哥八剌听得云山雾罩了半晌,只觉得腿都酸了,这老和尚却还一脸高深莫测,忍不住焦急出声:“大师,这签您到底能不能解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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