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天色渐昏夜幕将至,万一今日还是不能与前来接应的人马会合,可以暂且去那丘陵林木中躲避一宿,待明日天亮,他就不得不另想办法去寻活路了……
甄贤眸色深沉,正兀自思量,忽然听见一阵骚动,见苏哥八剌的几个女奴正叽哩哇啦飞快地用蒙语说着什么。其中两个还趴在地上,耳朵紧紧贴着地面,满脸焦急忧愁。而苏哥八剌那几条猎犬也似感应了什么,正焦躁地来回转着圈。
甄贤大概能听懂她们是在说有马队冲他们过来了。
他问苏哥八剌究竟怎么回事。
苏哥八剌也是一脸忧色,“有马队冲过来了,可是声音杂乱,听不出远近。”
甄贤问:“从哪个方向来的?”
苏哥八剌愣了一下,飞快地回头向女奴们问话,似在确认。
女奴们又趴在地上仔仔细细听了听,直起身肯定地冲苏哥八剌点头。
苏哥八剌满脸困惑,“从两个方向来的。一边人多,一边人少。”
甄贤心头一紧,“人少的在哪一边?”
苏哥八剌道:“南边。”
甄贤当即大喊起来:“你们快护着七殿下往南去,有援军接应!待和援军会合以后不要耽搁,也不要回头来找我,全都去那边的丘陵藏好,不能让鞑靼人看出虚实!”
“你干嘛?”童前震惊勒马。
甄贤道:“我留在这里断后。”
童前反问:“你一个人?”
甄贤沉声道:“我一个人。”
“不行!”
几乎同时,童前和苏哥八剌都嚷嚷起来。
“甄大哥,让我一起留下,我……我好歹还能劝劝哥哥!”
“开什么玩笑?你要死在这儿了,王爷非剐了我不可!”
“你们拦不住他的,留下反而不好,我一个人足够了。”甄贤也顾不得多加解释,只不容辩驳地又冲他们喊了声:“快走!”便毅然调转马头反向着北方迎了上去。
听探马回报说瞧见甄贤他们在前方打着一片鬼画符的奇怪旗帜时,巴图猛克又可气又想笑,简直要从马背上蹦起来。
这个甄贤未免也太小瞧他,当真不怕被他追上不成?
他当即下令大部平稳推进,不顾麾下阻拦,自己先领了一支先锋军快马加鞭往南冲下去。
当时的巴图猛克尚从未想过,这一次,并非甄贤小瞧了他,而是他由始至终小瞧了圣朝上至皇族下至百姓的胆魄,小瞧了这万里边关上三万圣朝将士的热血忠义!
到他径直南下看见甄贤只身匹马傲然拦在去路前时,巴图猛克整个人都愣住了。
甄贤甚至没有将他那柄有胜于无的佩剑抽出来,而是何其安逸地任之空悬在腰间。在他身后目所能及之处,是一大片林木茂密的丘陵。
此时天光已然昏昧,重重树影与降临的夜色融为一体,连绵如海潮起伏。
这南人是当真不怕吗?他为什么一个人在这里?他不知道大元数万精骑随时都可以将他踩平吗?他们那个七皇子呢?苏哥八剌呢?
无数疑问瞬间在巴图猛克心头冒出来。
“甄贤!你搞得什么鬼?!”他忍不住大声叱问。
甄贤却只微微一笑,从容不迫看着他。
“王子,送君千里,终须一别,不如你我就此别过,不劳远送了。”
这话听起来似劝他回去,却说得跟嘲讽一样。
这甄贤到底想干什么?
“你要走就走,拐走我皇妹做什么?”
巴图猛克狐疑地勒住马缰。他的战马正不安地打着响鼻,也不知是这情势当真太过诡异,还是他自己心中的焦虑影响了他的马。
他听见甄贤笑道:“王女情意深重,执意送七殿下入关。七殿下盛情难却,或许留王女在京中游访些时日也未可知?”
根本是激将法。甄贤在故意激怒他。
为什么?这人费尽心机从他身边逃出来,难道不应该跑得越远越好,为什么反而孤身在这里等着他?为什么还一副故意撩拨他怒意的模样?
不对!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
巴图猛克犹疑地盯着远处暗影重重的丘陵。
忽然一名探马凑上前来,压低了嗓音在他耳边报道:“大汗,那边的树林里有南人的旌旗!”
巴图猛克陡然一惊。
那片丘陵趁着夜色遮蔽了视线,是绝佳的设伏之地,少说也能藏个近万人。而他这一路先锋军只有区区三千人马而已,后续大部又还未赶到,万一汉人的大军藏在那丘陵后头突然杀下来,他岂不是要栽在这里?
这可恶的甄贤,原来是故意摆下这一道诱他冒进!
他原来如此恨他,这么快就联络了南人的军队,还要立刻置他于死地!
好!好得很!既然如此,他也不必再心慈手软还顾念什么情分!
“甄贤,你既不能为我所用,我只能杀你!”巴图猛克咬牙切齿地瞪着甄贤。
甄贤闻之纹丝不动,依旧扯着那一丝轻快笑容,反问:“甄贤人头在此,王子想要容易,何不亲自来取?”
但巴图猛克并没有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嗷嗷大叫着蹦起来。
他只用目光死死咬着面前孤零零的南人。
才几天不见,甄贤又黑瘦了许多,穿得也缺胳膊少腿儿的,愈发破落得不行。
然而就算是破落至此的模样,这人也依然昂首挺胸地立在那儿,披着渐至银白的月光和星光,高傲如熬不败的雪鹰,眼中依旧灼灼不熄,仿佛随时都能振翅冲天,重翱九霄。
巴图猛克不想承认,他就是喜欢这南人这副模样。
但他也恨透了他这副模样。
既然甄贤在此设伏于他,他更不能贸然一头撞进去,必须等待自己的主力大军跟上以后再继续推进。
“我就不信你真能上天去!”巴图猛克愤愤咬牙啐了一声,抬手示意己部小心后撤至百里开外安营扎寨,等待主力大军会合,尤其务必小心戍防,以免汉人趁夜偷袭。
甄贤坐在马背上,静静看着巴图猛克领着鞑靼人的先锋军绝尘而去,脊背挺得笔直,近乎浑身僵硬。
他能感觉到自己紧紧攥住缰绳的手在无法抑制地颤抖,还有额角漏下的汗珠。幸亏天色已然昏暗,否则他这铤而走险的一曲空城计恐怕不能蒙混过关。这是天佑。
他死死盯着巴图猛克撤走的方向,确定那小王子不会忽然去而复返,而后回马飞快向着那片丘陵奔去,很快在林中寻到已然会合的七皇子和白皓仁。
七皇子嘉绶已经吓得满脸都是泪痕,拼命强忍着才没嚎啕大哭出声,看见甄贤回来,张张嘴什么也没说出口,就扑上去一把先将他抱住。
反倒是白皓仁惊讶得跟活见鬼了似的,圆瞪着眼指着甄贤,吭哧吭哧喘了老半晌粗气儿,才愣愣喊了一声:“军师?你没死啊?!”
“呿!你才死了!”童前从后头一巴掌把还瞠目结舌的白总兵抡到一边去,一手扶住甄贤,把方才白皓仁告诉他的话又转述一遍:“旗子倒是带得多,其实就三百人,打起来肯定没戏。王爷说了,让咱们去逐虎堡,有援军接应。”
“那就去逐虎堡。”甄贤点点头,“把旗帜全留下,插在林间故意露出点边角,做成还有大军设伏于此的模样。插好马上趁黑走,耽搁久了等巴图猛克反应过来就走不了了。”他立刻做了部署,而后又看向那三十余个一路逃来的边民,不由苦笑,“你们若继续跟着我走下去,一场硬仗在所难免,不如就此一路往南不要回头,鞑靼人意不在你等,不会去追的。”
那些个边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说话,却也不走,末了推出一个最壮实的小伙儿,憋红着脸向甄贤道:“我们的命是甄公子救回来的。粗人不会说啥好听的。公子去哪儿,我们就去哪儿!”
甄贤不由一怔,忆起不过才数日前,也同样是这些人懒洋洋地蹲在鞑靼人的羊圈里质问他国家兴亡于己何干,而今竟已判若两人。心里骤然说不出什么滋味,只是烫得叫他莫名有些想掉眼泪。
待巴图猛克次日再三犹豫困惑以后才发现那些丘陵树丛中的旌旗全是伪装时,甄贤已经又一次从他眼皮子底下悄无声息地逃了。
竟然一而再再而三地被猎物戏耍于鼓掌,简直奇耻大辱!巴图猛克又是震惊又是气急,青铁着脸命探马带着猎犬继续搜寻那些南人留下的踪迹,誓要将他们撵上了碎尸万段。
后世史书称,皇七子嘉绶领三十余人突出重围返回北疆,与朔州总兵白皓仁部三百勇士会合,以智计将鞑靼“小王子”巴图猛克五万铁骑引至逐虎堡。时为靖王的武宗皇帝早已安排五千精兵埋伏于逐虎堡,趁鞑靼人不备突然杀出,由侧翼斜插奇袭,打得鞑靼人措手不及。武宗皇帝更两次调遣奇兵,层层递进,以不足二万敢死勇士牵制了鞑靼人五万精兵,完成了兵力调配,终于应州对鞑靼人造成前后夹击之势,并亲自领圣朝边防军主力由阳和直奔应州,增援皇弟,于应州城外与鞑靼人一决死战,击溃了巴图猛克五万精骑,迫使巴图猛克仓惶北退。一战扬威,鞑靼人十数年未敢来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