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眼神分明在说:你永远也别想和他比。
然后,他在小王子愤怒地咆哮声中摔下了帐帘。
那还不是甄贤这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候,却是头一次品尝真正的屈辱与无助。
终于拿住软肋的巴图猛克逼迫他吃羊肉,把羊奶茶强行灌进他嘴里,不断地侵犯他。他多年茹素猛然间受不了这些大油大腻,被折腾得上吐下泻巴图猛克也不肯放过他。没有丝毫怜惜爱意,更无半分甜蜜愉悦,只是□□的强占,最原始的发泄与放纵,好像如此这般就能剥掉他南人的血肉,把他彻底变成自己的所有物。
巴图猛克外出游猎或是睡死过去的时候,甄贤会在关押七皇子的羊圈外守着,不让那些无聊的蒙族贵胄和他们的狗靠近,尽量找来些合乎中土饮食习惯的食物。
但他自己也不会靠近,帮他的是苏哥八剌。
唯一有一次,是七皇子先出声喊了他。
“先生……在外面吗?”
束发少年的嗓音还带着未完全蜕变的稚嫩,在异乡落难的恐惧中颤抖着,激起心底无限酸涩。
“我受臣民税贡,非但不能保护臣民,反而要臣民为我受苦。苟且偷生,实在愧对天地先祖。可是……我没有勇气真的去死……我怕死……”
从小受尽宠爱的少年一朝蒙难,带着哭腔,反反复复诉说着羞愧,还愤愤赌咒着发些狠话,“总有一天……我要把今日之耻还给这些鞑靼狗!”一点也不像个孩子,却又像得无以复加。
甄贤反而不由自主地微笑。
“七殿下请不要这么想。今日落魄受辱,来日发迹便去辱人,与那些欺辱你的人又有何分别?殿下若是有真抱负,当叫这天下人人有尊严。”
少年的抽泣戛然而止,静默许久,回话时带着困惑,“人人有尊严,这样的天下,真的能实现吗?”
甄贤久久无言。
无以作答。
谁知道呢,也许,根本就不可能吧。
曾几何时,他也万念俱灰,以为一切期望终将绝望,一切光芒都会湮灭在权与利的暗影之中。但即便真是如此,也只有朝着那个方向走下去,每走一步,靠进一步,哪怕只有一步也是好的。
除此之外,他无路可走。
那天,甄贤对苏哥八剌说:“你兄长不会好好放七殿下回去。他年年袭扰边城,皇帝一定早有心驱鞑虏靖边关,只苦于同那些保守反战的朝臣斡旋。他不放七殿下回去,反而正是给了陛下挥师北伐的机会。他也许早就想打这一仗,还做些入主中国复兴霸业的美梦。但今日之圣朝,不是孱弱羔羊,战火燃起,最终烧成灰烬的只会是他的金帐狼旗。他必不会得胜。”
“甄大哥,你对我哥哥,已经——”苏哥八剌满脸忧愁,话到一半,怎样也找不到合适的表达。
身体的痛楚很快会麻木,心神反而愈发明晰得可怕。
此时此刻,甄贤已经很难去细细分辨所谓的感觉,唯有一个念头——无论如何,一定要把七殿下送回去。
“王女,你是草原上的云和花,是圣洁的白鹿,甄贤感激你的仁慈善良。”
草原上有不少从榆林边城掳来的奴隶,多是青壮男子,亦不乏从小被抓来的孩子如今长成了少年郎。
在这里四年,每每看着他们甄贤总不由唏嘘。
人是何其弱小,卑躬屈膝奴颜谄媚也只是为了活下去……若没有振臂一呼率先揭竿的那一个,就永远只是一盘散沙。
但甄贤不想做“率先”的那一个,除非逼不得已。
逼不得已。
他知道自己其实不是这块料。他的个性里有太多方直棱角太多短板,自幼时起便不断有人对他说这要命的性子总有一天要害死自己,包括祖父、父亲,包括娘亲。可他就是改不掉。
他让苏哥八剌寻了个借口把被掳来的边民聚集一处。
他站在那些年轻面孔之前,嗓音里没有丝毫热血冲动,只有平静陈述,“七皇子必须平安回去。你们也不能一辈子在此为奴。”
立时有人嗤笑反问:“我们被鞑子抓来也没人管,为啥要管这小子死活?”
亦有人冷嘲热讽:“开战不开战我们也都是被鞑子抢杀的。”
面对这样的质疑,甄贤说不出那些冠冕堂皇的大义,更没法鼓舞眼前这些鲜活生命如何舍生忘死。
他知道他们说的都是事实。
巴图猛克年年袭扰边镇,朝廷并不是不知道,只是不愿管。至少暂时还不愿管。如此装聋作哑,或许上位者自有考量,却苦了这些边民。
有些人,生来呼风唤雨,而另一些人,却是打从一出生便不能为自己做主的。
所以甄贤也只能静静抽出腰间那柄已略有些钝锈的文剑。
“我不认为自己在做什么高尚大义之事,也不想劝你们大局为重兼济天下,更不敢保证此举必能带大家得胜入关,但我非这么做不可。想回去的,不甘心一生在这里被奴役的,到我这里来。”
苏哥八剌守在不远处,从围栏外注目着他,抿唇蹙眉,双手紧紧抓着衣襟。
起初所有人都犹犹豫豫地看着他,谁也不肯往前走。
然后有一个人站了出来。
“弟兄们,咱们也都是有手有脚的七尺男儿,咱们也是有血性的!难道真的要一辈子给鞑子当狗吗?”
这才是真正的煽动性。
人群里终于渐渐有了呼应之声。
最终大家还是都过去了。毕竟没有人会真心甘愿在异乡为奴,大家都想回去。
众人聚到一处,甄贤简单划分了三组,定下时间,教他们一组故意寻衅引起事端,一组趁机放火焚烧蒙人粮草制造混乱,一组则趁乱打散马匹叫蒙人无法顺利追击,他自己与苏哥八剌负责解救七皇子。三组人马互相呼应突围出去以后,前去延绥会合,以七皇子身份向驻守延绥的圣朝戍军求援。
那些边民原本就星星点点听说过甄贤“探花郎”的名头,又听蒙人讲他给朔州白总兵做过几年“军师”,见他说得头头是道,便都振奋起来,俨然大事已成了,雀跃溢于言表,任甄贤再如何叮嘱他们千万小心谨慎不可事先漏了马脚也都听不进去了。
只有那头一个站出来振臂高呼的人,反而一直闷声从旁看着他。
“甄公子为何不早这么做?”
那人在众人散去以后才走到甄贤身边,沉声如是问。
而甄贤也早注意到了他。
这人年纪约摸三十上下,身形魁梧卓拔,站如松柏,总习惯性负手挺立,不像是被掳来的榆林百姓,倒像个训练有素的军士。且不是寻常小卒。寻常小卒没有这等一呼百应的魄力。这些边民足有三十数之众,这人号令起来轻车熟路,至少是个尉官。那么这人是潜伏进来的榆林戍军,还是从应州来的……?可听他说话的口音,倒像是京城人士,至少在京城已待了多年……
“你是——”
甄贤陡然心头一震,下意识后撤。
那人却已抱拳逼近前来,将所有退路掌控在一步之遥。
“靖王府卫左都尉,童前。”
有那么一瞬间,甄贤脑海里是彻底空白的。
到底还是来了。
那个人,他自以为相知于少小的那个人,他曾立誓要用一生追随辅佐的那个人,今上的次子,靖王嘉斐。
甄贤尝在心底、在梦里描绘过无数次,嘉斐再次找到他时可能的情景,却没有一个能比此情此景更叫他难堪绝望。
“我不想见他。”甄贤下意识握紧了拳。
“那你想怎样?”童前挑起眉,“留在这里做那野蛮鞑子的——”他似在脱口而出以后才意识到这话里带刺,忙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甄贤面色惨白。
他知道此刻正上演的是什么戏码。
这位童都尉必不是自愿来的,但也还是勉为其难地来了,因为靖王殿下坚持。
然而,坚持要将他找回去的,恐怕也只有靖王殿下一个罢了。
童前一定打心眼里厌恶他,因为是他让靖王殿下做下一个又一个错误的决定,是他让靖王殿下偏离了正道在如此可笑的闹剧里弥足深陷。
七年了。明明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那人为什么还不死心?还要这样紧追不舍地来抓住他……
而他自己,明明该为此惶恐惊惧,该义正词严地从速避退,为什么……在心底,在那无人可以触碰的深渊里,竟还有一丝不曾死去的欢喜,如久旱逢甘霖的植物一般,雀跃地舒展了饥渴的枝桠?
心情如此微妙而复杂,惊涛骇浪地卷涌,面上却不得不依旧静若平湖。
甄贤觉得,他果然还是无法骗自己的。但他不可放纵。
“我……不能见他。”
他暗自握紧了腰间佩剑的剑柄。
“这种事你没有决定权。”童前嘲弄地扯扯唇,“你就老老实实跟着王爷不好么?何苦折腾。”
甄贤垂着眼,“甄贤并非适合留在殿下身边之人。”
童前怔了一瞬,讪讪冷笑,“这种事是个正常人都明白。但又如何呢?王爷找了你七年。他要你回去。”
甄贤紧紧蹙起眉,“他不该找我。我和他原本就不该活在一个世界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