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皇子身后谥曰庄闵,胜敌志强曰庄,睿圉克服曰庄,可是大大的美谥,征战一生马革裹尸的将军也未必能得,即便后头跟着一个“闵”也不过是个平谥,以五皇子的言行风评而论,皇帝痛惜少子夭折之情可见一斑。
今番七皇子若是折在了朔州,他白皓仁恐怕搭进九族也不得解皇帝心头之恨。
可白皓仁心底是真觉得冤枉。
按他收着的消息,这七皇子少说还得再有个三五天才能到得朔州,他早已安排了人马在地界上候着只等接应,谁知这小皇子怎么连影子都还没出现就无声无息地被鞑子拐走了?莫说他只是个普通凡人,就算他是个齐天大圣有通天的法眼也万万料不见这一出啊!
而今他这一屁股烂账该怎么交代才好?
恐怕也只有眼前这尊不请自来的大佛能救他一家老小性命。
“王爷慈悲!求王爷给卑职指条明路!但有吩咐,无所不从!”白皓仁满头落下的汗珠已将地面都浸湿了,当即“砰砰砰”就给嘉斐生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顿时就红肿起来。
终于听得这句话,嘉斐又盯住那低伏地上的白总兵细细打量了片刻,才缓声开口:“要救七弟,需要白总兵借人马接应。”
“要多少人马?”白皓仁倏地直起身。
嘉斐静道:“我已知会大同薛总兵、宣府刘总兵与应州李总兵配合调度,务必在惊动万岁以前救回七弟,同时保北疆无失。请白总兵即刻下令:调你的副总兵亲自领兵进驻平虏,再选一个精干得力的参将驻守威武。两路人马务必于五日以内就位,延误军机者立斩不赦。”
一番话说得干脆利落掷地有声,俨然一个排兵布阵运筹帷幄的统帅。
但这意思,莫不是打算抢了人回来再和鞑子干一仗么?
白皓仁吓得脊背僵硬瞠目结舌。
按理说,军机大事就算是皇亲国戚只要身无将职手无兵权也是无权指摘的,更勿论私自调度。
这位靖王殿下年不过廿六,打生下来就在京中享尽荣华富贵,从没有过一天戎马生活,更别提领兵打仗了,在一个驻守边关十年的军人眼里就是个不折不扣的外行人。
而如今,这么个外行人竟然大口大气放下话来要调他的兵去和鞑靼人打仗?!
就算是皇帝的儿子也不能这么狂妄自大!
“……然后呢?王爷打算要干什么?”白皓仁到底还是一方总兵,事涉军务,顿时整个人都紧绷起来,俨然警觉野兽摆出了捍卫领地的姿态。
然而这明显弥涨的抗拒并未对靖王殿下造成多大的影响。
嘉斐只淡然看了白皓仁一眼,问:“然后你还能剩下多少人?”
白皓仁粗略一算,“……最多三百?”
嘉斐微微扬唇,“那就请白总兵亲自携延绥参将领这三百人马在延绥以北待命,接应七皇子归来。”
“王爷!您让我就带三百个人出延绥北上?!”白皓仁差点没当场跳起来。
三百人,这异想天开的王爷不如直说让他去死好了!
偏偏嘉斐还就是一副理所当然巍然不动的模样。
大半夜先杀到他这朔州总兵府来给了一通不阴不阳的下马威,然后就信口开河要胡乱调他的兵马北上,这靖王殿下当是还躺在王府上跟宦官下棋玩的吗?!
白皓仁心里的火气再也按捺不住,腾腾就往上窜,忍无可忍干脆爬起来冲嘉斐怒道:“王爷,您可知道,那鞑靼小王子在关外草原呼风唤雨,手下随时可以调动的鞑靼铁骑少说五万多则十万!我圣朝边军凑足了数加起来也才三万不齐啊!这么多年来我们在这居庸关外以少御多苦守边疆是何等得苦战!能守住已是不易了!您还要我们主动北上?!还……还只给我三百个人?!您这不是胡闹吗!”
他气急了,也顾不得什么尊卑身份,嚷嚷得脸红脖子粗,就差没抡起拳头揍上去。
嘉斐也不恼,就安安静静等他骂完了,依旧挂着那张谦和笑脸,扯着唇角开口:“小王自有计较,白总兵听令行事便是。”
“听令?原来王爷是带着兵部令符来的?可否容卑职一看?”白皓仁叉腰挺胸,一副死不低头的模样。
若非亲眼所见,真不敢信这位大义凛然的白总兵刚才还哆哆嗦嗦趴在地上拼命磕头求饶哩。
嘉斐瞥了一眼白皓仁额前鼓出来的紫红大包,叹了口气,“薛刘李三位总兵的人马已往天城、阳和、拒门堡进发,三日内可集结完毕。小王虽没有带来兵部行文令符,但白总兵若是坚决抗令……小王想就地给朔州换一位总兵大人也并非难事。”
顿时白皓仁就似给结结实实塞了满嘴的黄连,苦得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好嘛,谁让他自己露着恁大一把尾巴给人揪在掌心,还想扮什么刚烈忠勇?冲出去死在战场上,总好过一家老小死在大牢里罢。
白皓仁愁眉苦脸地哀叹一声,到底把脑袋垂下去。
那两日正是草原上跑马遛鹰的日子。
巴图猛克玩兴正浓,带着部族里的汉子与他的安达饮酒作乐纵情高歌,一派热烈气象。
蒙人酒量豪迈,他喝了许多也不曾完全醉倒,只觉浑身热烘烘的,就跑去找甄贤。绕了一圈没找见人,巴图猛克想起自从抓来那南人的小皇子甄贤就一直不吃不喝地守在圈外,顿时生气起来,便催马往关押嘉绶的羊圈去,果然远远就看见甄贤坐在羊圈外。
“甄贤!”巴图猛克不悦地低吼一声。
甄贤闻声抬头看了他一眼,没有起身应他。
这冷淡的反应愈发叫巴图猛克怒从心头起,当即蹦下马,三两步奔过去,一把揪住甄贤衣襟。
“你干什么不理我?”巴图猛克虎着脸问。
甄贤垂着眼,“反正理不理你结果也没有差别。”
这漠然之气激得巴图猛克一阵心血翻涌,正要发作,却听见自己妹妹的怒吼。
“哥哥,你走开!不要欺负甄大哥了!”苏哥八剌气势汹汹地从羊圈里冲出来,用力将兄长往外一推,像只龇牙咧嘴的小狼崽。
巴图猛克被妹妹推得一踉跄,又是惊讶又是恼恨,头脑愈发烫得厉害,睁大了眼瞪着面前的少女,忽然大笑起来。“你做什么总向着这个可恶的南人?莫非……莫非你瞧上他了?草原上那么多好儿郎,你干甚偏偏瞧上这么个软绵绵的南人?他可已经被哥哥抱进帐里去了!”他一边指着苏哥八剌笑得前仰后合,一边拿眼偷瞄甄贤,得意洋洋想看甄贤反应。
然而甄贤就像根本没听见一样,在这刻意的羞辱下依旧静如平湖。
就好像事到如今这南人的眼中依然没有他巴图猛克的存在。
巴图猛克忽然就笑不出来了。
他突地沉了脸,又伸手想去抓甄贤。
但苏哥八剌却已被气得浑身发抖,死死护住甄贤不许兄长靠近,大声嚷道:“呸!你再胡闹,我就去告诉嫂嫂!”
巴图猛克闻言吃了一怔,不由自主僵下来。
他的未婚妻牙巴忽都鲁是瓦剌亲王的女儿,天生骄傲,性情十分刚烈。虽然这个讨厌的甄贤当真叫他又爱又恨,但他可不想为这点无聊事妨碍了他一统天下的伟业。
反正,不过区区一个南人,要降服有得是时候。何况他都已经是他的人了,又还能跑到哪儿去?
巴图猛克悻悻看着张牙舞爪的妹妹和面无表情的甄贤,狠狠扔下一句:“你喜欢羊圈,今晚就睡羊圈里吧!我去和大家伙摔跤喝酒!”言罢上马气呼呼地跑了。
苏哥八剌牙关紧咬,死死盯着兄长策马而去的背影消失在夜幕里,才稍稍松了一口气。
“甄大哥,你……恨我哥哥吗?”她忽然回身问甄贤,“他那样欺侮你……你回去了以后,会想报复他吗?”
月色下,少女苍白的脸上有种脆弱的惶恐,不安如迷途子鹿。
甄贤看着困惑无助的苏哥八剌,静默良久,终是喟然一叹。
“我不恨他。我只望他永不南下。”
他请苏哥八剌在此守护七皇子,自己只身又去寻了一次童前。
他问童前:“你可有将我们的计划部署告知殿下?”
起初童前还懒洋洋地不太当回事,“我自然已飞鸽传书,但时间紧迫殿下是否收到——”
甄贤又问:“他带了多少人出居庸关?”
童前道:“……只有殿下和我两个人。”
甄贤问:“他可有圣上的谕旨?”
童前嗤笑,“呵呵,你觉得呢?”
“那他人现在何处?”
“我与殿下分别是在阳和。殿下应该是去见镇边的戍军了。”
“阳和……”甄贤低头沉吟片刻,“殿下是如何对你交待的?”
“王爷让我把你带回去。”童前已不耐烦起来。
“回哪里?”甄贤却仍旧刨根问底。
童前眼中浮现出一丝恼色,“我和王爷约定在阳和会面,自然是先带你去阳和——”
“是他这么交待你的,还是你自己猜的?”甄贤执意追问。
童前终于将手中活一放,“甄公子,你到底想说什么呀?”
甄贤举目看了一眼周遭,确定无人偷听,才沉声道:“咱们不能去阳和。阳和是他的中军,咱们举事出逃,巴图猛克一定会追,如果把蒙人的主力直接引到阳和,他的部署就要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