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四殿下又还占着个身子不好的便宜,格外“恃宠而骄”一些。
陈世钦热脸招了嘉钰这么一个冷巴掌,也不见恼怒,依旧陪着笑脸。
倒是皇帝陛下似很痛快,当即大声应了两句:“小人该死!奸佞该死!”而后才一清嗓子,皱起眉,训诫道:“但今日这里都是谋国之臣,是国之栋梁,什么小人奸佞的,不要再说了。”
嘉钰差点没当众翻白眼,心道父皇真是越来越不矜持了,明明刚才还一脸十分受用的表情,自己心里暗爽完了,还要假模假式骂两句儿子来演戏。
他顺着应了声,“儿臣遵旨。”抬起眼看着自己的父皇,故意撅嘴扮出个委屈脸。
皇帝也正看着两个儿子,静了一瞬,又缓缓开口。
“你们二哥才去了这么些时日,参他的本子已经比山还高了,连他的老师都要来告他的状。你们说说,是不是父皇真的错了?是不是父皇打从一开始就不该让嘉斐去南直隶?”
这老皇帝还没完没了了。
嘉钰在心里嫌弃地瞪了他的父皇一眼,面上却垂着睫羽,一脸乖巧顺服。
“天下无不是之父母,何况君父?父皇您若是心里不痛快了,只管责罚儿臣出气就是了,何必要问这种问题来为难儿臣呢?”
这语声里似有无限哀怨,配上嘉钰一副弱不经风的模样,真真是十分可怜。
皇帝闻之大笑,“你们听听,都听听他这张嘴。”
这父子俩一唱一和的,看似父亲责骂儿子,实则句句在骂臣子犯上忤逆。
阁臣们哪里敢应声,全都低着头,大气不敢出。
皇帝静静环视在座,见没人敢伸头来顶雷,便是一声叹息,面上笑容愈发诡异难辨。
“朕没有错,那就只能是朕的儿子错了。不然这么多奏本都是为什么?总不能是你们错了吧?你们多厉害啊。你们这么多人都一起来骂朕的儿子!朕和朕的儿子,只有两个人——”
其实他也并未见如何大发雷霆,但愤恨还是从眼角眉梢的冷笑里溢出来。
“陛下息怒!”曹慜见状不好,慌忙颤巍巍起身跪下,俯首解释道:“臣等的意思,也不是说靖王殿下有什么错处,只是怕……殿下到底年轻气盛,有些事情,用意虽好,却是太过激进了一些……”
话到此处,便算是识得眼色服了软了。
皇帝陛下的意思很明确,骂他的儿子,和骂他本人没有分别。靖王嘉斐是皇帝诏命南下的,靖王殿下在东南所行诸事皆是圣意。陛下是铁了心要在浙直收网,更要保靖王殿下,不惜为此让陈世钦不痛快。
既然如此,这便不是一道选择题。
曹阁老虽然并不愿与陈世钦强争,但更不可能违拗皇帝陛下的圣意,何况他到底是靖王嘉斐的老师。他原本也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然曹阁老固然识得眼色,却有人从头到尾都不太明白。
“父皇,您还有我们啊,我们不也是您的儿子么。”
一旁憋了许久的嘉绶忽然一脸失落地开口,似整个人都慢了半拍,还纠结着父皇前一句话里的意味。
此言一出,在场皆惊。
久经阵仗如曹阁老也是满眼尴尬,苦笑不知该如何圆场才好。
反是陈世钦一脸惬意爽利,如沐春风。
顿时,皇帝的脸都青了,堪堪盯着这满脑子浆糊的幼子,不怒反笑:“对。还有你们。朕有你这个儿子——”
父皇这是真动怒了。
嘉钰只觉一阵脑仁疼,深恨自己怎么没先堵住这个傻弟弟的嘴。
父皇虽然心疼儿子,但气头上可也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的。
如果父皇此时责罚了七郎,怕是更会刺激到陈世钦,无论于局势,还是于二哥,都不是什么好事。
嘉钰也来不及多想,更是没有办法替嘉绶辩解什么了,所幸按住心口闭起双眼,闷头身子一歪就向着嘉绶软倒下去。
这一出实在始料未及。
嘉绶吓了一大跳,伸手先接住他四哥,整个人惊恐地汗毛都全竖起来了,慌不择言地嚷嚷起来:“四哥!父皇……四哥他——”
皇帝眸光一震,如同惊醒,整个人顿时从怒不可遏的黑沼中挣脱出来。
四郎这一倒,提醒了他太多太多。
只是……可怜四郎这孩子用心良苦,到头来只怕呕心沥血也终成空枉。尤其他这个做父亲的,也实在不能盼这个格外可人疼的儿子得偿所愿。
“七郎,扶你四哥去偏殿歇息吧。”
皇帝深深吐息一番,再开口眼中已没有多余的波澜,直盯着惊慌失措地嘉绶在侍人们的簇拥之下扶着状似晕厥的嘉钰离开了大殿,才将目光收回来,再一次静静扫视当场。
“朕的儿子,朕会管教好。你们各自的人,也都各自管教好。守国门,靖疆土,是头等的大事。不要犯糊涂,掉进这种大坑里。”
他可以把一个“靖”字咬得极重。
殿上一瞬鸦鹊无声。
众臣俯首而拜,谁也不敢先抬起头来。
唯有陈世钦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陛下圣明。只不过……”
“你有什么想说的?”皇帝侧目看着这个几乎已与自己相伴一生的老伴伴。
陈世钦毕恭毕敬地弯腰,低头,施礼,“东厂有报,如今靖王殿下营中似乎确有一名女子,原是个草寇女匪,据说着实有些武艺。殿下自是用其才能,但毕竟有违太祖禁令,更有损殿下的清誉……”
“杀了那个女人,随便用什么办法——这种事还需要朕说出口吗?”
陡然,皇帝脸上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甚至连五官也尽数扭曲。
他愤怒地质问眼前的每一个人,拂袖将御案上所有的奏折全部扫在地上。
阁臣们噤若寒蝉,愈发瑟瑟俯伏,连被飞过来的奏疏砸了脑袋也不敢动弹一下。
陈世钦唇角噙着笑,以俯身领旨的姿态轻轻应了一声,“是。老奴驽钝了。”便挺起腰身,笔直地站在皇帝面前,看也不看仍跪拜不起的曹慜等人一眼,身姿亭亭颀长,竟如鹤立鸡群。
第93章 三十、杀人(2)
待偏殿上的声音渐渐安静下来,嘉钰才缓缓睁开一只眼四下打量。
依照常例,这会儿那些七手八脚的侍人和御医都该散了。
嘉钰瞥了一眼不远不近正整理暖炉的宫娥,把视线收回来,冲身边的嘉绶勾了勾手指。
嘉绶青涩的眉眼中还有许多残余的慌张,一脸惊魂未定,见嘉钰醒来,很是惊喜地就要喊。
嘉钰一把按住那张嘴,顺势将之拽到跟前来。
“你别乱嚷嚷,一会儿把父皇嚷过来了,又拿难题考你,答不好还是一顿骂。”
这一句对嘉绶很是管用,连忙服服帖帖闭了嘴。但他到底困惑又好奇,忍了许久,小小声凑到嘉钰耳边,吹气似地问:“四哥,你真的好些了么?”
这小子憨是憨了点,却难得纯善。如今能打心底惦记着他的人,也没几个了。眼前这一个,到底是亲弟弟,嘴上说嫌弃,又哪里真能撒手扔了不管。
嘉钰心尖一软,不由暗叹。
他努嘴让嘉绶抓了个软枕过来垫在腰后让自己能靠得舒服一点,展眉望住这个幼弟,轻声问道:“七郎,你老老实实回答四哥,你可觉得现在的日子是快活的?”
嘉绶陡然愣了一瞬,不明白这突如其来的问题是什么意思。
若要说快活与否,他身为皇子,又刚刚得了父皇的封赏,住的是阔绰奢华的王府,吃的是珍禽走兽四季时鲜,更得娶心爱的女子为妻,他的日子自然是比寻常人要快活百倍千倍的。
可他又常常觉得不快活。
这种郁闷时不时就在胸中满溢而上,淤积心口,他说不上来为什么,只觉得挥之不去,不堪其扰。
“我也不知道我究竟是快活还是不快活。苏哥儿对我好的时候,我可开心了。可是对着父皇和母亲,我又难过极了,总觉得心里憋闷得慌,连笑都笑不出来。还有那个陈公公,他现在隔三差五就要上我那儿去,每次都不是送吃的就是送玩的,说是父皇的赏赐,可是……父皇没事儿老赏我干嘛呢?父皇他明明每次见到我都一脸嫌弃的模样……而且,我一点都不喜欢那个老太监,他笑起来怪怪的,还总是说些怪怪的话,惹得母亲和苏哥儿都数落我……”
他原本是不敢和四哥倒苦水的。
四哥跟其他的兄长都不一样,总喜欢挖苦他,骂他。
可这会儿他也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了。
也许是因为方才四哥有心或无意地替他躲过了父皇的责骂。
也许是因为此刻四哥望着他的眼神前所未有的温柔又温暖,让他忍不住就想依赖。
也许是……
嘉绶苦恼地双手拖着下巴,整个人都如同萎靡的幼兽,茫然又惶恐。
嘉钰细细看着他,竟不禁有些心酸。
小七儿声声字字所说所望的,无外乎“亲情”。
偏偏再寻常不过的“亲情”二字,却是最大的奢望。
所求不得,人生至苦,纵然坐拥天下,又有何乐趣可言?
七郎不是个真傻子,他其实……什么都感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