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来靖王殿下的辕营,是想做什么呢?
倘若是胡都堂将他派来的,胡都堂的用意又是什么?
甄贤心下沉思一瞬,脸上神情不由凝重起来。
他也顾不上拿药的事了,就叫玉青先赶紧去通报靖王殿下,而后上前一步,略低头向还歪倒在地的郭鑫行了个礼,问:“敢问尊驾可是浙江都指挥使郭鑫郭都司?”
郭鑫还正拼命挣扎,听见总算来了个“有眼色的”,立刻不满地瞪了甄贤一眼,粗声粗气吼道:“知道还不赶紧把老子放开?”
“甄公子你不能就这么放了他!”
见甄贤似乎对这厮恭敬有加的模样,顾三娘和那几个军士都又惊又气,立刻就嚷嚷起来。
甄贤却安抚地看顾三娘一眼,也并未就叫人将郭鑫扶起来松绑。
他只又看了郭鑫一眼,便一脸肃穆地接着开口:
“郭都司好歹也是当朝二品的大将,该当知道纵马擅闯辕营的罪过,按军法当斩立决。身为将官,明知故犯,罪加一等。未知郭都司还有什么遗言或是遗愿未了,只要在下做得到,必定尽心尽力。”
此言一出,莫说郭鑫本人,便是顾三娘他们也全傻了。
第90章 二十九、定山河(6)
众人虽然义愤这厮闯营打人,却也知道毕竟算是“友军”,并没想过真要弄死他。
而今甄贤一句“斩立决”撂下来,竟是半点情面也不留。
顾三娘最先反应过来。
直到甄贤喊出那一声“郭都司”以前,她都从没想过,这个刚狠狠给了她一鞭子的人竟是浙江都指挥使郭鑫本人。
那是她的杀父仇人之一,也是害她从此流落山野有家不能回的仇人之一。
当日她闯臬司所见到的四个人里,便是有这个姓郭的在场的,只不过那时混乱之中,她没能看清此人的面目,也不太记得嗓音。但她曾经听见那个姓卢的老太监喊其中一人“郭都司”,既然此人正是浙江都指挥使郭鑫,那便错不了!
早在心中杀死了千百回的仇人竟然就在眼前,且眼看要被推去刑场斩杀。
这报应来得如此快,反而叫顾三娘一时适应不能,呆愣了好一阵,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甄公子……真,真的要杀他吗?”她踟蹰先问一声,却也没把踩在郭鑫肚子上的脚挪开,一副难以置信,却又唯恐这厮逃走的模样。
那郭鑫猛听见要杀自己,虽然也不太信,却十分震惊,便恶狠狠瞪着甄贤大叫:“你……你什么人?”
“我是什么人不重要。反正杀你的是军法,也不是我。”
甄贤神色镇静从容,眉目间自由一股肃杀之气,并不像是说笑的。
他只淡然又问了一声:“郭都司还有什么要说的吗?”已是即刻要下令将人压下去的架势。
郭鑫无法自控地猛咽了一口口水,终于不得不信了。虽然他自认不过是入辕门时未曾下马、不过是拿鞭子抽了一个不该出现在军营里的女人的脸,虽然他连这个眉眼清俊身姿文弱的年轻公子究竟是谁也还不知道,但这位公子说要杀他好像是当真的。
他倒是听说过,靖王殿下这回南下是带着身边人一起来的。那个人的名姓,他从前没有在意过,自然也没记住,本以为不过是个委身侍人的罪臣之后罢了,有什么要紧的,还值得让他这个堂堂的一省都指挥使放在心上?
可如今这个不值一提的罪臣之后开口就要把他“斩立决”了。
一个与靖王殿下关系如此亲近的人要杀他,他这条命还能不能保得住?
有或者,这原本就是王爷的意思?不过是借了另一张嘴说出来罢了?
郭鑫骤然慌起来,急忙扯开嗓子喊道:“我是替胡都堂来送信的!胡都堂写给靖王殿下的亲笔信就在我怀里,只能由我亲手交给王爷!”
按照郭都司的认知,这两句话甩出来,便该有人来给他松绑赔罪将他请进营帐好生奉茶了。
然而甄贤却只多看了郭鑫一眼,脸上表情丝毫也无变化。
“押去刑场,等殿下亲自监斩。”
他向两旁军士如是交待一声,便转而看向了顾三娘。
“三娘去把张二哥也请过来吧。”
顾三娘还愣着,好一会儿猛醒过来,扭身把腿就往营里跑着寻张二去了。
玉青进门来说胡敬诚派来的人被顾三娘他们绑在了辕营门口时,嘉斐正看当日探马回报的军情。
这一股倭寇之所以能够频繁袭扰,是因为占了近海一片岛礁作为据点。温州一役,如果能和胡都堂所部合围夹击夺回这几个岛屿,便可以把倭寇彻底赶回日本国本土去。
他等了这么久,等着胡敬诚来与他商议合围大计,谁知胡敬诚竟然派了这么个家伙来他面前“叫板”。
该说这位胡都堂太机关算尽才好,还是太胆大犯上才好?
胡敬诚这是要借刀杀人。
浙江都司二品以上的武官全是陈世钦的人,而二品往下又由这些人一个提拔一个,把整个东南卫军蛀得筛子一样,八年来给胡敬诚不知道坏了多少事。
但这些人胡敬诚自己一个也不敢杀,也不愿意杀。
所以才送到他这个“靖王殿下”面前来,要看他的反应。
倘若他也不敢杀,那胡敬诚就会继续蛰伏在陈世钦投下的阴影里,不会使出全力配合他剿灭倭寇。
所以这个人,他非杀不可。
何况此人还闯了他的辕门伤了他麾下的人,不杀实不足以立威。
这些小贤心里定也清楚明白,所以才会立刻让玉青来通报,此时恐怕已经把人拿下押在刑场等候了。
只是这个人一旦杀了,便算是彻底一棍捅进马蜂窝。
他到东南至今,并没有当真开杀戒,对文武诸员多是威慑以后利用,不是不敢杀,而是在揣摩时机,因为这砍头的刀子一旦当真落下,倘若不能速战速决拿出战绩,定会被狠狠反蛰上几口。
而今胡敬诚人未露面却先替他择定了动刀的日子,即是对他的试探,更是在施压,是对他募兵自立的回敬。
想要拢住胡敬诚这个浙直总督,使之下定决心与陈世钦一党斩断暧昧全力御外敌以安国家,除了接招,他没有第二个选择。
难怪这位胡都堂能在东南拖着恁多抓扯后腿的鬼手周旋多年。这个人当真厉害。虽然并不纯粹。但父皇用此人,却也正是要用他的不纯粹。
因为一个纯粹的人,无论有多少智勇,一旦要在荆棘丛中与险恶相争,便只能玉碎,不能瓦全。
嘉斐不由沉思,神情难免凝重。
玉青在一旁看着,忍不住问他:“王爷,就这么请那厮进门,是不是太给他脸了?”
嘉斐闻声诧异,“谁跟你说要请他进门了?”
他看玉青一眼,站起身。
玉青一怔,皱眉急道:“难不成还得王爷亲自去迎他?”
这小子也跟了自己徐多年了,竟然到今日还不明白。
嘉斐一时觉得好笑,又可气,便抬腿踹了玉青一脚,斥责令道:“传令百户以上将官在刑场集结。”
那一脚力道并不重。玉青只稍稍踉跄了一步,捂着屁股还回头问:“刑场集结……是要干甚?”
靖王殿下没好气瞥他一眼。
“祭旗。”
第91章 二十九、定山河(7)
到刑场的时候,见人果然已经在押了。
嘉斐惯例问过来者名姓,又取了胡敬诚那封书信来看。
那郭鑫起初还想挣扎,执意坚持胡都堂交代过这封信务必“亲手”交给靖王殿下,嚷嚷着叫人先将他放开,被玉青一脚踹翻在地上,疼得龇牙裂嘴半晌才不吭声了。
嘉斐将那封信拆开来看,见里头有两张纸,每一张上头各写了三个字:
定山河,负苍生。
这个胡敬诚,难道还想给他出题不成?
嘉斐不禁轻笑,随手将那两张纸递给身边的甄贤。
打从这信笺被拆出来时,甄贤其实已经看见了,待接过这两张纸,便直接翻转过来压在案上。
“殿下以为如何?”他垂着睫羽,先低声问了一句。
“你以为呢?”嘉斐轻笑反问。
甄贤静了片刻,缓缓抬起眼,“我与殿下所想的一样。”
他虽是低声私语,却自有一股坚毅的韧劲。
嘉斐忍不住便想多看几眼。
心下并无忐忑,而是一片宁静。
他忽然觉得从未如此安心过。
大约是因为终于笃定,接下来无论发生什么,小贤都会在他身边,陪伴着他,成为他最坚定的支持。
嘉斐收回视线,转目看一眼跪在阶下的郭鑫,笑问:“郭都司知道自己为什么被绑在这里么?”
“末将鲁莽,策马入营,还打了殿下的人。”郭鑫的表情仍然是不服的。他一边说,一边狠狠瞪了一旁的顾三娘一眼,不忿道:“可她……她是个女的——”
“又如何?”嘉斐反问。
郭鑫讪笑,“太祖有训,女子不得入军营,违者处死,我不过是打了她一鞭子——而且,我事先也不知道她是……王爷的人不是……”
这样的说法,倒似是指责靖王殿下于军营之中窝藏女子以为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