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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二少爷正当年 (viburnum)


被那么问到,宗政良有点无奈。看来,这二少爷是开始拿他当个消遣了。只能说,好在也算是无关紧要的事,非要知道,不如干脆让他彻底知道,免得日后天暖了,自己冲凉擦背都会有双眼睛盯着看数疤痕。
“二少爷非要看……我倒是无所谓的。”瞥了一眼在窗边刺绣的吴月绢的背影,觉得这个距离倒是也不至于太冒犯了那位二夫人,再加上去房间里关上门看裸身才更令人生疑,宗政良想了想,伸手解开了领扣。
他摘了枪套,脱了衬衫。
这是第一次,他把自己整个上半身,展现在这个少年面前。
桂秀峰顾不上脸红心跳,因为他全部的注意力都被那些伤疤吸引过去了。
不同的形状,不同的深浅,显然来自不同的凶器,有的像是钝器之伤,有的则明显就是拜利器所赐,他想象不到每一次受伤的痛苦,但他忍不住自己好奇的指头。
他摸上去了。
然后,他感觉到了那个高大的,结实的,成年男人的身体发出一阵细小的颤栗,紧跟着,他看到了对方眼神的变化,那是惊讶过后的疑惑,和用尽全力克制着,隐藏着,仍旧昭然若揭的凶险。


男人这种生物,定力到底能有多大呢?
宗政良在面对着哭红了眼睛,满脸绝望的桂秀峰时,意识到至少他自己的定力,在某些时候,为零。
被摸到身上的疤痕,他没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举动,一方面是大白天,一方面是周围还有人,尤其是二夫人,另一方面,就是他至少还清楚自己的身份。
保镖,司机,随从,这就是他,再强悍,他也是个下人,下人对主子出手,归根结底说不过去。
可是,也只能说当时当刻,他还没有见到主子极端脆弱的一面。
“我问你个事儿……”多少有点欲言又止,收回了手的少年低着头想了想,还是开了口,“你能保证不说出去吗?”
“二少爷尽管说。”被那双眼看得心里一紧,宗政良点点头,重新穿上衬衫。他一颗一颗,扣上扣子,但直到他把衣服下摆塞进裤子,整理好,抓起呢子马甲准备穿的时候,那迟疑不决的人才终于出了声。
“我想要一张列车时刻表。”
“列车时刻表?”宗政良忍不住重复,“是火车站的那种?”
“对,只要是从北京出发,随便哪趟车,随便终点是哪儿的,都可以。”
“二少爷要这个干什么?”
“……你只要弄来就行了,问我个底儿掉是想跟那老王八蛋打报告吗?”明显开始意识到自己似乎根本就不该主动提出,桂秀峰想要退缩,又想要发火,发火也并非针对对方,而是开始嫌恶自己的愚蠢。
“二少爷……”看着那张慌乱和恐惧的眼神交织在一起,却还要硬撑着表现出一份强势的脸,宗政良心有不忍了,他边背好枪带,调整了一下子弹匣的位置,而后边提起西装外套边试着安抚,“二少爷不用担心,我既然答应了保密,就会保密。”
“那……”疑惑之后是轻度的欣喜,燃起希望的少年往前凑了凑,似乎是想说明原由,然而宗政良并没有打算听。
站起身,扣好最后一颗纽扣,那男人正了正领子,伸手过去,把对方垂到鬓角的一缕头发轻轻撩起,重新别到耳后。眼睛注视着那漂亮的脸,他略微压低了声音:“不用告诉我,我不必知道,二少爷只要交待就好,这事儿,我去办。”
听见那样的说法时,桂秀峰显得有几分不可思议,又有几分感动,惴惴不安和一颗心落地的复杂情绪错综复杂纠葛缠绕着,让他想笑,却又笑不出来,想质疑,却又唯恐对方反悔,他最终决定无论如何还是先道个谢,因为他隐约觉得,这个男人在这件事上,真的是靠得住的。可是,这个谢字,他没能说出口。
从院门口,传来一阵杂乱的响动,是汽车喇叭声。再然后,便是丝毫不知收敛的敲门声。并没有锁的院门被有点粗鲁地推开了,先走进来的,是两个一身黑衣服,头上戴着黑色帽子的随从,而紧随其后迈步走进院子的,便是那个几乎可以说从来没在这儿出现过的男人了。
深褐色绣着万字不到头纹样的绸子面儿棉袍,袖口翻卷着一折,露出纯白的里子。漆黑的马褂套在外面,虎皮滚边的领子透着野性的贵气,被皮毛微微挡住的下巴刮得干干净净不见一丝胡渣,干燥的,垂着唇角的嘴显得足够刻薄而冷酷,男人的脸看上去有了几分年纪,花白的头发往后背着,带着丑陋疤痕的手抬起来,把黄铜烟袋锅的末端贴近嘴角时,其中一个随从就格外机敏地凑上前来,掏出火柴,弓着背,满脸赔笑小心翼翼地点燃里面的烟叶。看着主子吸了两口,笑得好像连中三元一样的随从点头哈腰退到一旁去了,直到见了小楼的门打开,吴月绢走出来,才闭上了镶着金牙的嘴,挺直了腰杆,显露出狗仗人势的轻蔑表情。
走到门外来的女人,看着台阶下头一语不发的男人,明明所处的位置高一些,却一点也体现不出“高”的感觉,慌乱中尽量恭敬地请了个安,吴月绢低着头,叫了一声“六爷”。
而正一步一步走上台阶来的“六爷”,则连个正经的回应都没有,只”嗯”了一声,就径直迈步进了屋,扫了一眼匆匆施礼后就躲到后头去烧水沏茶的丁婶儿,便把目光都集中在了坐在桌边的桂秀峰身上。
至于坐在那儿的少年,早已经全身僵硬,动弹不得。
先打了招呼的,是宗政良。
“六爷今儿个怎么有空过来。”稍稍鞠了个躬,他尽量保持着应有的礼节开口,脸上是镇定的神色,心里,则多多少少因为刚才的话题而紧张了一下。
“啊,随便看看。”没有理会身后的随从端来沙发椅和“老爷您坐下说话”的谄媚,桂天河抽了几口烟,直到丁婶儿倒了茶,再次退下之后,才看着指尖在轻轻发抖的桂秀峰,“我听说……你俩相处得不错?”
话一出口,在场的人都不由得心慌起来,谁也不知道这魔障一样的人下一步要说什么,做什么,带来的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桂秀峰一只手垂在桌子下面,死死攥着自己的衣襟,一语不发,就那么硬撑着,等着。
“怎么不说话?”明知道答案的男人眯起眼来,笑得颇为邪气,桂天河又往前走了一步,仔细端详儿子的脸,“嗯……挺长时间没见了,你长得越来越像你妈了啊……我听庆元珠宝行的苏老板说起你,可是眉飞色舞的呢。”
话说到这儿,桂秀峰开始意识到情况的不对劲了,他知道,一定是前些日子去大观楼影院碰见那卖珠宝的苏东烁,之后对方又碰见了桂天河,才会谈起关于他的事,但这并不构成那几乎几年都不露面的男人亲自过来的原因,带着愈发泛滥的恐慌,他继续等着后面的内容。
桂天河并没有让他等太久。
清了清喉咙,又抽了口烟,嗓音低沉的男人接着开口。
“经姓苏的这么一说,我才想起来,最近我跟文登公司钱老板有一笔大买卖要谈,姓钱的这条老黄鼠狼子……除了真金白银,一向是喜欢能吃到点儿‘荤腥’的好处的。又到了你能实打实给桂家做点儿贡献的时候了,高兴点儿吧,过后我自然不会亏待你。”
一席话说完,挑着嘴角,看着面前表情完全僵住,已经连肩膀都开始发抖的孩子,和站在旁边,明显已经听懂了一切,也表情凝固了的男人,桂天河玩赏一样打量了一下两人,便笑了一声,转过身,背着手,大步朝门口走去。
小楼的客厅里,最后留下的,只有桂天河丢给吴月绢的一句“叫你儿子洗干净了乖乖儿等着我派人来接他!”,此后,就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一点声响。
最终打破令人异常不适的寂静的,是椅子被突然站起来的少年碰倒的动静,和一连串跑上楼去的脚步声。
吴月绢看着孩子的背影,整个人虚脱在地上,丁婶儿赶快跑来搀扶,却几次尝试都失败。
宗政良上前,帮着丁婶儿小心将其扶到沙发上,然后就直接朝楼梯走去。
他试着敲门,然而没有回应,他试着推门,但门从里头锁上了,他忍不住喊了几声“二少爷!”,得到的回答是不见任何回答。直到他受不了再度用力敲门时,才终于从屋里传出闷闷的一声“我没打算寻死!别管我!!”
把自己关起来的少年不想见到他,不想见到所有人。
该说是万幸吗?少年至少说了他不会寻死。
迟疑着,紧紧皱着眉头,宗政良暂时放弃了继续逼近。眼前的状况,最好是先冷处理一下,再想对策,不然,大概会得到最糟糕的结果吧……
闭上眼沉思了片刻,宗政良回到一楼,先去把院门牢牢锁好,又走回来把楼门也锁上,他帮丁婶儿将吴月绢送回卧房,让老太太先陪着神情恍惚的二夫人,然后,就回到自己房里,关上了门。
走到床边坐下,宗政良镇定了片刻,抹了把脸,他摘下子弹匣,看了看里头是满的,又重新塞回去。然后,他起身走到衣柜前头,伸手把顶上的一个小皮箱拿了下来,摆在椅子上,打开,他把里头的几本书倒出来,拽掉了中间的夹层。
下面藏着的,是包裹在黑绒布里的利器。以及另一把枪。
打开绒布,把跟自己身上一模一样的那另一把银色左轮手枪先塞在枕头下,宗政良撤出一把双面开刃的匕首,摸了摸刀锋,沉默着,撩起裤腿,把刀鞘上连着的皮带扣在了脚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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