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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二少爷正当年 (viburnum)



这样的变化,说实话,在宗政良意料之外,可是他喜欢。他爱看对方一板一眼磕磕绊绊读报纸的样子,微微皱着的眉头,俊俏的侧脸,一张一合的嘴唇,还有确实像个小孩子一般用食指压着字,一个一个指着读的动作。所有这些,他全都看不够,甚至包括结束之后,桂秀峰无意识地捏住报纸空白的一角,一点点揉搓着抹掉蹭在指尖的油墨的模样。

不生气的时候,这黑道少爷有多可爱,他自己知道吗……

想来,是不知道的吧。

再接下来,要教他写字吗?他是真的很想看看桂秀峰的字的,是否和他想象的那样,歪歪扭扭无比稚嫩然而透着一种不服输的倔强力道?

好吧,想象那些尚且为时过早,毕竟,眼前这些改观已经相当值得窃喜了。

宗政良都不敢信,自己在最丑恶的一方世界里,体会到了叫做窃喜的滋味,这简直好像严冬里开出来的第一朵桃花,弱不禁风,然而是个奇迹,并且美好到令人惧怕。

他不知道,桂秀峰也一样在窃喜,那是一种终于在压抑、惊惶,而且郁郁寡欢的环境下,总算寻觅到一丝快乐的窃喜。同样是个奇迹,同样会在带来愉悦的同时令人隐隐担心。

然而,不管怎样,两个人之间的气氛得到了缓和,被这种缓和深切安慰了的,就是吴月绢。她总是看不够儿子和那个男人坐在桌边,一个笨拙而认真地念着,一个安静而认真地听着的场景,这样的场景她太喜欢了。家里终于有个人可以稳定住儿子的情绪,虽然方法略显旁门左道,可实际效果在那儿摆着。这就好了。这太好了。

她会很乐意于亲自泡茶端点心给两个人,轻手轻脚把托盘放下,然后再轻手轻脚走去厨房,和忙着洗菜的丁婶儿聊聊家常,眼睛,却仍旧在偷偷看着那两个人的背影。

天气好,身体也好的时候,她甚至会跟着一起坐在车里,去大街上转转,听儿子仍旧习惯性地念着每一个路牌和每一处招牌上的字,仍旧有一些是不认识的,或是有一些会记错念错,然而被宗政良提示或是纠正时,桂秀峰并没有恼羞成怒,而是跟着念一遍,然后再重复低语几次,如同一个十分勤奋积极的学生。

吴月绢也曾经偷偷问过儿子,就这么喜欢这种学法吗?

桂秀峰想了想,而后点了点头。

“妈,等我再多认点字,就开始背列车时刻表。早晚有一天,我带着您,离开这鬼地方,离开北京,找个没人认识咱娘儿俩的小城镇住下,再找个营生,以后的日子,我好好照顾您。”眼睛直勾勾盯着母亲,目光中透着野心一般的希冀,桂秀峰那么说。

吴月绢的心里,被那番话说得燃起了一丝她以为早就不存在了的好好活下去的执着,一份对于未来的盼头,好像快要枯死的树,见到了乌云密布,嗅到了空气中的湿度。

真的可以吗……

即便惊讶到恐慌,但是……真的希望可以的啊……

儿子的想法,做母亲的没有告诉宗政良,她确实感激这个明明是个保镖,却在做着教书先生一样的工作的男人,可是她不敢泄露自己听到的话,毕竟,这个男人是桂天河派来的,这一层关系,让这个女人仍旧会本能地偶尔忍不住害怕。

十二月头上,北京下了一场大雪。

跟之前几次只像是在意思意思而已的雪相比,这一场,带着足足的“诚意”,四九城内外,一夜之间,银装素裹。

丁婶儿一边咋舌一边念叨等化雪的时候肯定冷到夜里睡不着觉,而桂秀峰,则早已像个三五岁的孩子,或者说,小猫小狗一样,跑去院子里堆雪人了。

吴月绢让他尽量别冻着自己太久,却也没横加阻拦,她觉得,儿子需要这份快乐,她还觉得,她自己,更需要看到儿子的那份快乐。于是,快乐着的桂家二少爷,一直独自玩到站在雪地里仍旧出了汗,还不肯回屋。

宗政良并不想弄湿自己的皮鞋,可他还是配合了那孩子的玩儿心,经过丁婶儿“批准”,从后厨拿了煤球和胡萝卜,又从扫落叶的大号竹扫把上掰下来两根枝条,他把这一套东西交给兴致勃勃的桂秀峰,而后站在旁边,点了支烟,边抽,边看着对方把每一样东西按在相应的位置上。

煤球眼,胡萝卜鼻子,和竹枝手的雪人,有那么一点点丑,像个形态可笑的侏儒,然而宗政良没有取笑。若是之前,他是断然要在心里取笑一番的。可现在,他和这个孩子之间的关系,再不是之前的状态,于是,连长相怪异的雪人,也跟着变得找不到值得取笑的点了。

“还缺了点什么。”端详了一会儿,他开口说。

“缺什么?帽子?还是围脖?”桂秀峰歪着头,看着自己的大作。

宗政良没有说话,而是低声笑了笑,便拿掉自己嘴边的香烟,捏在指间调转了方向,小心而准确地,插在了雪人嘴巴的位置。

那脸上红扑扑,额角汗津津的少爷,那之前格外骄躁易怒的少年,就在看到男人的“画龙点睛”之后,再也忍不住地,高高兴兴,爽爽朗朗,笑出声来。开心得就如同一个十几岁的孩子本来应该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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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国饭店和正金银行隔着东交民巷跨街相望,街口立着黑魆魆的,好像高耸入云一样的灯杆,杆子上则挂着醒目的大红牌子,上头是英文的“SLOW”,下头则是中文的“慢走”。严冬时节,树上已经不见半片叶子,于是,那牌子也就无遮无挡,让在六国饭店大堂吧靠窗而坐的男人,看得清清楚楚了。

“为什么不用‘慢行’,‘慢走’……弄得好像告别一样。”冷笑了一声,男人端起自己面前的热茶,喝了一口。而后看向坐在自己对面的另一个人。

“怎样啊?你又收了多少赏钱?钱包鼓溜到可以连路牌都嫌弃的地步了?”眉眼生得异常俊俏,通身穿得分外风骚的另一位男士笑了起来,公狐狸精一样低沉然而柔软勾魂的笑声过后,他从那夹在银色架子上的三层雕花玻璃托盘最上面那层捏起一块小蛋糕,小心翼翼托着送进嘴里。

在大堂吧见面的两个人,是宗政良,和褚江童。

但实际上,他俩也不算是约见,因为今天宗政良出来,只是想放松放松,确实,如对方所言,他之前救了桂秀峰一命这件事,确实让他从桂老六那里得了额外的赏钱,这些钱,够他在六国饭店这种地方好好享受一番了。于是,当他原本只是想体会一下宁静,坐在宽大的沙发里,从帽檐底下看着每一个经过的达官贵人,就当是了解了解北京地面儿上最有头脸的都是谁时,一股子暗香,就朝着他飘了过来。

暗香走到他身后, 两手撑住了沙发靠背,嘴唇就贴到了他耳根。

“宗政兄,今儿个怎么有闲情雅致到这儿来?”并不女气,却比青楼艳妓还妖气四溢的声音灌进耳朵,宗政良略微挪了挪身体,挑起嘴角,示意了一下对面的沙发。

“坐。”

褚江童大大方方坐下了。

“怎么着?又搭上了哪家的少爷?黑道白道?有钱有权?”难得一见地打趣着,宗政良伸手过去,给他倒了一杯茶。

褚江童并没有被激怒,实际上这种打趣他还挺受用的,好像个喜欢炫富的纨绔子弟看到穷苦人向他投来了嫉恨的目光一样,每一丝笑容里都透着欣欣然。拽了拽自己那件换成明黄色就比当年的皇帝老子还富贵的湖蓝色棉衫,又摸了摸完美地背到脑后的头发,他清清喉咙,开了口。

“还真让你说着了。哎,你听说过孙家三少爷吗?”

“哪个孙家?”

“就是跟你的新主子一样营生的孙家,也是‘天不黑不出来干活儿’的那类。”

“我刚到这儿,暂且还不知道。”暗暗对这些若是别人也许就忽略了的信息产生了兴趣,宗政良把桌上包着黄铜角的大本菜单递过去,让对方边点些吃的边说。

“这个孙家三少爷,说好听了,是开酒楼的。可酒楼里都有什么,那说出来就不好听了,赌场也好,窑子也好,烟馆也好,你能想得到的,他都能给你张罗出来。”

“跟这种人走得太近,你不怕自身安危吗?”宗政良皱了皱眉头。

“你会担心我的自身安危吗?再说,我也跟你走得很近过啊~”

对于那样的说法,宗政良不置可否了。好吧,确实如此,他们也确实是走得很近过,而且他宗政良也是有自知之明的,自己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何必褒贬他人是非?

“那,你今天就是来约他见面的?”

“其实应该说是他约我见面。我俩上个礼拜在广得楼认识的,他非得请我喝茶,我说北京不缺茶,要请,你找个日子口儿请我去六国饭店喝咖啡吧~没想到,他还真答应了~那傻小子……”

看得出来对方的骄傲,也听得出来隐约的炫耀,宗政良心里有那么一刹那的别扭。

并不是嫉妒,他对褚江童,没有能达到嫉妒程度的情感羁绊,也不是自怜,毕竟现在他也过得不差,至少比在天津因为那档子事儿蹲大狱甚至直接押赴刑场吃了枪子儿“以正国法”要强多了。他更不是一念之间想起了和褚江童在一块儿的时候,那个姓卫的大夫眼里流露出来的一种足够纯粹的,几乎就可以说是倾慕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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