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女将地面上的水渍全数拭了去,便退了出去,又将房门合上。
待侍女走后,颜珣突地一把抓住颜玘的手腕子,以致于颜玘的手猛然一斜,几乎将茶盏摔了去,下一瞬,颜珣却即刻将手收了回去,端坐在矮凳上,面上窘态微现,勉强笑了一下,信口扯了个话题:“三皇弟近来可好?萧先生近来日日考我的学问,连昨日都未落下,实在是难缠得很。”
颜玘一手扶住茶盏,将茶盏安稳地放在桌面上,柔声道:“我那先生虽学问远不及萧先生,却也难缠得很,萧先生三元及第,是我朝百年以来难得的人物,二皇兄有萧先生作先生,着实是令人艳羡。”
颜珣胡乱地点了点头,便默然不言,只低首饮茶。
颜玘亦不发一言,直至颜珣两盏茶饮尽,方道:“二皇兄,我虽不知是谁要害大皇兄,但我笃信下毒之人绝不是你,若是有甚么我帮得上的,你大可与我直言。”
闻言,颜珣双目泛红,连连颔首道:“多谢。”
颜玘笑道:“你我血脉相连,何须言谢。”
血脉相连?颜珣心下嗤笑,面上满是感激之情,略微哽咽着道:“二皇弟,你且快些走罢,莫要让人瞧见了去,如今我罪责未脱,可勿要连累了你才好。”
“二皇兄……”颜玘叹息了一声,到底还是起身出去了。
颜珣望着那盏只饮过一口的茶,低笑一声,颜玘生母出生将门,甫一入宫便被封为淑仪,虽当时所承之雨露及不上赵皇后,但要将韩贵妃比进尘埃里去却是绰绰有余。凌淑仪生产当日,文帝一下朝便候在外头,连御膳都未用,足足候了三个余时辰,颜玘才降生,赐名为“玘”。颜玘略长一些,便由文帝点了当朝大儒为师。颜玘平日的吃穿用度亦远胜于自己,怕是未曾饮过这般枯涩、粗淡的庐山云雾罢。
第20章 起·其十六
萧月白由一內侍扶着,虽可与之借力,但因双足须得全数点地才能行走的缘故,远不如被颜珣抱着舒服,他每行一步,都会牵动伤处,以致于双足不住地发起疼来,这疼痛蔓遍四肢百骸,剧烈地撞击着神经末梢,几近钻心,他面上却不露半分,连脚步都未有些许停顿。
他的卧房距颜珣的卧房算不得远,只短短的一段路,但待他安稳地坐在软榻之上时,他的额角、后背却已然生了湿意。
他摆了摆手令內侍退下,拭去额角的薄汗,便舒展四肢,躺在软榻上假寐。
昨日,他抱着颜珣睡了一夜,由于怕惊扰了颜珣好眠,全然不敢有所动作,睡姿甚是端正,连翻身也无,因而一醒来,他便觉得一身骨、肉酸软难当。
现下他已生困倦,却因心中思绪翻腾,纵然躺在舒适的软榻之上都全无睡意。
突地,窗棂一动,顷刻后,便有一人立在了萧月白软榻之前,这人做內侍打扮,一身半新不旧的蓝灰色衣衫。
萧月白听得动静,兀自阖着双眼,躺在软榻之上,只低低地唤了一声:“子昭。”
来人正是陆子昭,陆子昭见萧月白面色苍白,急声道:“公子,你的面色为何这样差?可是尚未上过药么?属下昨夜送去的……”
“昨日那药我已丢了。”萧月白打断道,“子昭,你糊涂了,我昨日若是上了药,倘若今日被人发现了去该作何解释?为求万全,我自然上不得药。不过方才殿下已为我上过药了,你无须忧心。”
“公子无事便好。”陆子昭又附到萧月白身旁耳语了一番。
萧月白听罢,略一挑眉,吩咐了几句,便道:“你且去罢。”
话音尚未落地,窗棂又是一动,陆子昭转瞬间消失无踪了。
萧月白略略抬了抬眼,盯着洒在地上层层叠叠的斑驳光圈,一双桃花眼中霎时流光溢彩,微翘的眼尾更是挟着一抹熠熠光辉,好似能将这房间的每一处都照得透亮。
恰是这时,颜珣叩门道:“先生,我能进去么?”
“进来罢。”萧月白应了一声,立刻回过首,向着门缝处望去,眨眼的功夫,那门缝便大开了,他不禁勾唇笑了,同时以视线将颜珣拢了个结结实实。
甫一踏进门里头,颜珣乍然与萧月白四目相接,萧月白眼尾的那抹光辉便直直地扎进了他眼中,逼得他的呼吸莫名地一滞。
须臾之后,他定了定神,见萧月白面有倦色,怯生生地道:“我可是打搅先生歇息了?”
萧月白摇了摇首,问道:“三殿下回去了么?”
“嗯。”颜珣走近了些,凝视着萧月白的眉眼,叙述道,“他道他笃信下毒之人不是我,我假若有所求,他亦会帮我。”
由颜珣适才的反应与其眼前的神情推测,颜珣与颜玘之间应是生过间隙,颜玘之言定然不为颜珣所信。
萧月白思索间,又听得颜珣道:“我假装因被诬陷一事受了惊,还故意洒了茶水与他看。”
闻言,萧月白陡地坐起身来,眉间尽蹙,扣住颜珣的一双手细细看了。
颜珣一时不知萧月白是何意图,任由其抓着手,一动不动。
萧月白见颜珣手上肌肤完好,无丁点烫伤,才舒了口气道:“殿下,你要做戏与三殿下看虽可,只切记勿要伤了自己。”
颜珣在软榻边坐了,为难地道:“这次无事,但若是下次……”
颜珣不再往下说,但萧月白却是心知肚明,颜珣为达目的,怕是伤了己身,也在所不惜,自己适才所言却是强人所难了。
萧月白家世尔尔,于他的仕途几乎无半点助力,上一世,为往上爬,他使了不少阴毒计策,其中自是少不得苦肉计,为排除异己,构陷政敌,他甚至曾亲手将匕首刺进了自己的心口,当时他血流如注,一只脚踏进了鬼门关,却无一丝后悔。
那时,他身在官场,若是安心做一低微的芝麻小官,想来不会有性命之忧。但颜珣生于天家,幼时被人欺辱,只一待其冷淡的韩贵妃勉强可做依靠,如今又被人诬陷意图毒杀太子颜玙,自保亦是不易,他又如何能对颜珣作这样的要求?这要求分明太过无理了些。
“殿下……”萧月白端详着颜珣稚气未脱的面颊,心生怜惜,不由地将颜珣的手扣得更紧了些,“殿下,只要你我独处,你便无须做戏。”
颜珣倾身抵着萧月白的右肩,乖巧地道:“我知晓先生不会害我,自然无须在先生面前做戏。”
萧月白松了颜珣的一双手,双目含笑,打趣道:“你怎知我不会害你?”
颜珣蹭了蹭萧月白的右肩,又抓了萧月白的右臂,轻轻地晃了两下,亲昵地道:“先生莫不是想将我卖了换糖吃罢?”
“我早已不是贪糖吃的孩童,将你换糖吃作甚么?”萧月白肃然道,“必然是换纸鸢放才是。”
颜珣疑惑道:“为何是纸鸢?先生你不是从未将纸鸢放到天上去过么?”
萧月白刮了下颜珣的鼻子,莞尔道:“那是骗你的,你先生我当年可是十里八乡首屈一指的放纸鸢能手。”
“这样啊。”颜珣瘪了瘪嘴,不满地道,“先生你竟敢欺上,我定要罚你。”
“如何罚?”萧月白柔声道,“罚我回乡放纸鸢么?”
颜珣隔着层层软缎子,咬了下萧月白肩头的皮肉,含含糊糊地道:“我要罚先生教我放纸鸢。”
萧月白伸手揽住颜珣的腰身,盈盈笑道:“好罢。”
萧月白的体温穿过衣衫熨帖在颜珣的肌肤上,极是令人安心,颜珣尚且不知足,避开萧月白的双足,又往萧月白怀里头钻了去。
怀中的颜珣如同爱撒娇的猫儿一般,萧月白抿唇一笑,伸手抚了抚颜珣略显单薄的背脊。
颜珣仰起首来,双目灼灼地盯住萧月白,一字一字地道:“先生,不知为何,我初见你,便笃定你不会害我。”
萧月白虽不知这一世他与颜珣初见是何情形,却不由应和道:“我初见殿下,便决心要一生追随殿下左右。”
颜珣听得这话,笑逐颜开,他本想赖在萧月白怀中不起来,却突然思及今早萧月白的手臂因被他枕了一夜而麻木的情状,只得无奈地从萧月白怀中钻出来,翻了个身,躺在萧月白身侧,催促道:“先生,你可是累了?快些歇息罢。”
软榻窄小,萧月白的右臂、右腿与颜珣的左臂、左腿紧密相贴,无一点缝隙,近得仿若连俩人的吐息都缠在了一处,难以分辨。
歇息了约莫一个时辰,已是黄昏时分,火烧云将天空燃作橘红交错,一抹余光沿着窗户上繁复的花纹攀爬了进来,偏巧落在萧月白面上。
萧月白羽睫一颤,紧接着睁开了双眼来,映入眼帘的是不知何时钻进了他臂弯中的颜珣,他心中一动,细细地在心里头描摹着颜珣的面容,每一寸肌肤、每一分弧度都不放过,他尚未描摹个够,颜珣却是醒了过来。
颜珣本能地蹭了蹭萧月白紧贴在他面颊的侧胸,打了个哈欠:“先生……”
又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颜珣才彻底醒了过来,他登地站起身来,灵活地从软榻跃到地面上,连蹦带跳地取了一本《周髀算经》来,递予萧月白,欢欢喜喜地道:“昨日只教了些许,便被皇兄搅了去,先生,现下继续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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