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那儿。”周珏指指窗前的榻,手中的画笔不曾搁下,“莫动。”
孙享斜靠着桌子,心道:这人今儿个是画上瘾了,逮着就画。却听话的不动,匣子也不曾放下,就那样捧着。
这画周珏画了许久,孙享挡不住困意,昏昏欲睡之际,总算听得周珏搁下画笔,道了句:“好了。”
孙享惊喜地跑到桌前,低头去看,画上的人着了身青衫,斜倚着桌子,飞眉入鬓,双眼大而有神,唇红齿白,慵态跃然纸上,窗外探进一枝夭夭桃花,正停在画中人肩头,栩栩如生,好不灿烂。孙享抬首去看窗外,桃枝沉沉坠着,上头挂满了蜜桃,哪来的桃花?
孙享道:“好一副桃粉糙人图。”
周珏看了眼画,道:“明明是佳人,硬被你说成糙人,却要我这等浊人如何活?”
孙享笑道:“莫说莫说,我是佳人,你是才子,才子佳人,天生一对,可好?”
周珏洗着画笔,默默不言,眉心眼内的笑意却掩藏不住,直达孙享眼底。
孙享打开匣子,拿出玉佩,递过去,口中说道:“这些日子,被我娘亲拉着逛铺子,当真累人。你瞧这个,喜不喜欢?”
周珏擦净双手,接过玉佩,奉到眼前,眯眼看了会儿,笑道:“这般累人还记得给我带礼,阿享用心了。”
孙享拿起桌上镇纸把玩,道:“于你,我哪次不用心的。”
周珏将玉佩挂在腰间,小心翼翼捏着袖子擦了擦,正欲说话,却听得院中传来异响,噼里啪啦的,似刀兵出鞘声。
孙享转头询问:“什么声音?”
周珏摇摇头表示不知,走到门前,打开房间,孙享紧步跟上,站在周珏身后,探头去看,不期间对上自家父亲铁青的脸。
孙享愣住,脱口而出:“爹爹,你怎么在此处?”
镇国侯怒目视来,沉声道:“福哥儿,想不到你出门一趟,竟然学来了这些个上不来台面的东西。”
孙享嗫嚅,想辩上几句,被身前的周珏捏住手心。
周珏小声道:“不要多言,你父亲说什么,你都跟着做。”
孙享木然点头,镇国侯见两人交耳私语,更是雷霆大作,怒道:“你是自个儿跟我回去,还是要我打杀了这院子里的人,再带你回去?”
听得这话,孙享心头火气盛起,推开周珏,回道:“我跟您回去就是,喊打喊杀的做什么,这里都是有正经身份的百姓,要打杀他们,嫌您侯位坐的太稳当了?”
镇国侯被这话一堵,半晌儿接不出话,气道:“要走,还待在这里做什么!这事要被你娘亲知道了,还不得气死!”
孙享“哼”了声,回首对上周珏关切的眼神,眨眨眼,比了个放心的手势,挥手告别,转头冲镇国侯道:“这不就来了么。”
第十四章 春宵
镇国侯提溜着幼子,招摇过市,一路叱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方才还有胆量跟父亲对骂的孙享,此刻也被骂傻了,什么叫“养小馆儿的不孝子”?谁又“窑姐儿玩多了,学别人玩起兔儿爷来了”?
孙享听着自家父亲中气十足的骂声,鹌鹑似的缩在马车角落里,每每起了回话的念头,就被镇国侯给按回去,连声都不让出。
孙享干脆捂耳不听,心道:这话传到谨知耳里,他肯定不高兴,等回去了,再让三七带话过去。
父子二人心思各异,到了侯府,镇国侯推搡着将孙享带进房中,房门禁闭,镇国侯瞬间换脸,怒意消散,看得孙享目瞪口呆,不知又在唱哪一出。
镇国侯看了幼子一眼,似在思索着如何开口,将手背在身后,来回踱步。
孙享头发晕,疑道:“爹爹,您这是在做什么?”
镇国侯鹰目瞪来,厉声道:“你同那周姓商户什么关系?”
孙享转过脸,不情不愿道:“朋……朋友嘛。”
镇国侯似是不信,哼了声,却未再提,转而发问:“你如实说来,那策论,是你写的,还是那商户写的?”
孙享坦然答道:“自然是我,早些就说了。”随即不待镇国侯再言,迅速反问道,“爹爹是怎么了?一路责骂儿子,有的没的都骂出口,侯府不要颜面了?”
镇国侯冷笑两声,“颜面,能当饭吃,还是能保我侯府永世富贵?我也不管你跟那商户什么关系了,日后少来往就是。这些日子,你哪儿也别去,等你娘给你选好亲事了,成了亲,再说。”
孙享闻言,如遭雷击,痴傻片刻,气道:“爹爹忒不讲道理了,好好的将我骂了一路,这也罢了。这会儿又来禁我的足,我是做了什么,惹的您烦了?平白无故的,受这屈辱,不如死了算了!”
镇国侯指着他,手抑不住抖了三抖,痛心疾首道:“你惹下这等祸事,还要用言语气我,非逼得我弃了你不成?”
孙享满头雾水,“我惹下什么祸事了?死囚还得给个明白罪,怎么到我这儿,就是劈头盖脸一顿,连个清楚理由都不给?”
镇国侯摔袖,恨儿不成器,“你回来这些日子做了什么事?横竖不过江浙那档子事。还来问我,自个儿脑子不动动的?”
孙享又惊又奇,问:“江浙怎么了?圣上驳回了?”
镇国侯乜他一眼,坐到桌边,孙享忙上前为父亲倒下杯茶,茶水是冷的,正好能让人冷静些。镇国侯灌下冷茶,叹息数声,才道:“记忆中你还是胳膊那么大一个,跟猫儿似的,大声喘气都能把你惊到,一眨眼功夫,长这么大了。为父是真的老了,可你呀,还是没懂事。”
孙享见父亲气消,巴结着蹲到一旁去敲腿,谄媚道:“儿子不懂事,爹爹同我说说道理,说了,我就懂事了呀。”
镇国侯扶额垂首,无力道:“我问你,你睁眼看看侯府,是何等样子?”
孙享稀奇道:“爹爹位居一品侯爵,姐姐是圣上亲母、当今的太后,兄长虽比不上爹爹,但也是上京才俊,侄儿身在军中人人称赞,我们家自然是权贵中的权贵了。”
镇国侯闭目直摇头,连道三声,“错了,错了,错了。”睁眼看着幼子尚显稚嫩的脸,爱怜地摸了摸,“为父也不再瞒着你,便都同你说吧。你名孙享,小字福哥儿,享字乃先帝赐下,意为我孙家,不可再出武将,新生的孩子,就让他享福去吧。福哥儿是为父取的,是对先帝的忠诚,对皇族的忠诚。我孙氏一门,历代统领兵权,早就惹来上头人猜疑,如今兵权在我手中,实实在在的烫手山芋,可我扔不得,兵权在手,只要我谨慎小心,便能得万无一失,可若是没了兵权,侯府上下九十六口人,便成了砧上鱼肉,朝不保夕。”
孙享乍听此言,犹若山崩,竟不知作何想,支吾道:“圣上不是您的亲外孙,他怎么会、怎么会……”
镇国侯:“傻孩子,皇家的亲情,算得了什么?圣上今时,已不是当初的稚嫩少年,圣上长大了。”
孙享煞白了脸,问:“是儿子那篇策论给您惹祸了?圣上怎么说?”
镇国侯苦笑,“圣上如何作想不打紧,只要我们家本本分分的,便没事。可江浙那块地方,我们插不进手,你也别再去管了,就任他去罢。”
言罢,镇国侯起身站起,挥袖道:“这些时日,你好好在此待着,别想着出去乱晃悠了,那姓周的商户,也别往来了。”
镇国侯甫一出门,孙享便听得门从外面被锁上,愣愣没出声,蹲了许久,腿麻了,撑着桌子站起,踉跄走到床边,钻进被窝去,蒙头盖住,须臾后,恍惚想到:出不去了,谨知怎么办?
被里闷热,孙享受不住,掀开来大口喘气,挣扎着起身去到门边,叩着门板喊:“三七,三七……”贴耳去听,门外静悄悄的,没人。
孙享一边儿想着自己给家里惹了祸事,一边儿念着周珏还在等着他,左右摇摆,不知如何是好,盯着床架直发呆,迷茫间沉沉睡去。
醒来时,听着门口窸窣作响,从门外伸进一只手来,放进个食盒,又忙伸出去,孙享赶紧扑将上去,门又被锁上,孙享拍门,“门外是谁?放我出去,我要去见爹爹。”
门外人声音细弱,瑟瑟缩缩,“二爷,老爷吩咐了,不让您出门。”
孙享“砰”地一声踹了门板,斥道:“谁要出门了,我要去见爹爹!”
门外人半晌没回话,携了哭意,“二爷,老爷吩咐了,无论您说什么,都不得开门,您别为难奴婢,奴婢退下了。”
孙享将门拍得“哐哐”直响,可门外已是无人,任他如何气极也是无用。
困顿的日子过了一月有余,孙享只觉脑袋都发涨了,记不清时日,及得一日午后,房门吱呀作响,被人推开了,孙享忙伸头去看,竟是父亲。激动不已站起身子,唤道:“爹爹。”
镇国侯点点头,道:“听说你近来时有梦魇?”
孙享应声道:“偶尔几夜罢了。”
镇国侯道:“江浙已是定局,你就别想了,若是那周姓商户,你若实在舍不得,去将他接来府中养着,也不是什么大事。”
孙享混沌的脑袋转了几圈,才明白父亲在说些什么,霎时气道:“爹爹,您在作践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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