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这里该怎样生活呢?
久了,他就会听见许多人的声音。
无数的人挨挨挤挤从各个方向过来,密密麻麻。人和蚂蚁一样小,摩肩擦踵,没有一丝缝隙地贴着走。走路却没有声音,眉目模糊,僵硬的一张脸,如浆过的白纸,扁平的一大张。
他们都在笑。
悲愤的笑,苍凉的笑,哭腔的笑,冷漠的笑,嘲讽的笑,惋惜的笑,愤怒的笑,喜悦的笑,怆然的笑,悲伤的笑……从四面八方,每一个方向涌过来,数万个尖利的声音纠缠着,结成一阵阵澎湃的浪,兜头盖脸劈下来。
他恐惧。
他没办法挣脱。
他痛苦。
他瑟瑟发抖。
最后,他总会听见徐子白和徐子赤的声音。他还会看见他们,看见他们一张惊恐地颤抖着,喊着:“二哥,我冷。齐岭的雪太厚了。我冷……”无数次,他便在这样的声音里惊醒,瞪着帐篷顶,大声大声喘着气,才发现自己早就泪流满面,如同生了一场大病。
有时,他也会主动入梦。
至少可以听见他们。
哪怕只一瞬。
也许都是尘世里再不能触碰到的。这时却往往碰不到。
一切都像梦,抓不住的梦。
倾城也跟着来了战场,也许是在营地里听见了些风声,跑来质问过徐子墨。徐子墨没办法回答她的问题。他沉默着。沉默到连倾城都听出了其中的言外之意,如遭重击般失魂落魄地走了。
他究竟是熬得太狠了。已经有几波人来劝过他保重身体了。
他只是微笑。
很奇怪。
这时候,他还笑得出来。很淡很淡的微笑,无意识地挂在嘴角。自己也说不出意味。只是感觉自己同这个世界抽离了,如一缕幽魂般,用高高在上的视角看着这一切,无情无绪。
那是二月十三日。
二月十四日晚。
他在床上躺着,瞪着眼睛望着顶上的细密华丽的花纹。他听见了帐篷外面,有人细细争吵的声音。徐子墨不想管这声音。他再等待那沉重的黑暗降临,再见另一个世界的人。
可声音实在响了太久了。
久到他不能装不知道:“外面是何人吵闹?”
侍卫很快将人带了进来。
原来是倾城和尚黄二人。小姑娘满面泪痕,低低啜泣着。尚黄低着头,不敢看倾城的。过度疲惫下,徐子墨肢体与思维脱了节,像老人般缓慢。待两人站了一会,才疑惑,这两人关系一向不是很好的吗?
他望了眼倾城。
小姑娘瘦了。
眉目里干净的张扬也没有了。
是啊。
她的哥哥没了。
徐子墨心猛烈的痛了一下。徐子赤是小姑娘最亲的哥哥。失去了他,与她不啻于天塌了。更何况,她素来就被娇养着,没受过什么磨难的孩子。就算已是少女的年纪,她依旧单纯得像个孩子。
“倾城……”他向她伸手,“过来,怎么都哭了。”
尚黄急促阻拦着:“将军!”
倾城本来已朝这边走来了,听见那一声喊,又不动了,倔强地把脸偏到一边去。
徐子墨眯起了眼。
这其中像是有文章啊。
“尚黄。”他望向尚黄:“你来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让你们半夜在我营帐旁吵了起来。”
“元帅……”尚黄瞥了眼倾城,又低下了头,“没什么。”
倾城却忍不住了,带着哭腔道:“没什么,你明明刚才明明说我是什么突厥的公主的。现在怎么又不说了。我从来不认识什么突厥人,这件事也绝不是我干的。虽然我确实住在大哥哥这里,也不代表我会去看大哥哥的作战计划。”
她眼泪忿忿地落了下来。
徐子墨脑袋却轰地一声炸了开。
突厥公主……
确实,他看过突厥王寻女儿的皇榜,上面的信息与倾城的严丝合缝……
“我,我,我没有……”尚黄瞟了眼徐子墨,高声辩解着,道:“我真的没有。我只是听见营中有人说,这一次作战失败是因为有人泄密。有人怀疑这边有突厥的探子……我没有说倾城是奸细,倾城太单纯了。我只是担心,她会被别人利用,所以,我问她,是不是有和突厥的人联系过……”
倾城眼泪含在眼眶里,一字一顿道:“你还是在怀疑我。”
徐子墨无声吐出一口气。
但是……
突厥公主的身份并不能证明什么。倾城是阿赤托付给他的。他不能让她又任何闪失了。
“不,不,我不是……”尚黄望着倾城,慌乱地解释着,“我我我我,我只是怕,你你被人利用了。毕竟这件事情太大了。我,我真的不是故意怀疑你的。可是你你在发的很像突厥的公主。那个公主也是年幼受到一场大火,毁了容的,我……”
倾城愣了一下:“你说什么?”
尚黄呆住了:“我说了什么?”
“你说我年幼受到一场大火,毁了容。”倾城喃喃重复着。随即她猛地提高了声音,“你胡说,你才毁了容。我哥哥和我说过,我是这世上最漂亮的人。我……我……他们都说,我是最好看的……你胡说……”
尚黄像是傻了似的:“可是那些疤痕……”
徐子墨厉声道:“尚黄,你住口!”
可倾城已经听到了:“疤痕?什么是疤痕……”
尚黄不作声。
她又面向徐子墨:“大哥哥,你告诉我,什么是疤痕?”
越是生活中太习以为常的概念,被问及时越容易卡壳。徐子墨反应慢了一拍,才起身将倾城搂在怀里:“傻孩子,听他瞎说什么。疤痕就是人的徽章,是一个人最漂亮的地方。你明明就是最漂亮的少女。我家倾城最漂亮了。”
可这迟钝已让倾城发现了端倪。
她推开了徐子墨,一步一步往后退,突然仰头道:“大哥哥,我记得,我第一次摸你脸上的时候,你脸上没有那个……”她艰难地吐出这个陌生的词:“疤痕。”她又看向尚黄道:“我第一次见尚黄哥哥时,他脸上也没有那个。”
“是不是……”
她眼眶含泪:“是不是只有我才有这个?所以,我出门才必须要戴那个麻烦的头纱……不是因为怕别人看去了我的样子,而是我的样子根本会把人吓到?”
“不是的。”
徐子墨心里觉得不妙,连声否认道:“你别乱想。根本不是你想的样子。”
徐子墨上前想去搂住安慰她,却被她挣开了。
“我到哥哥去世才发现,我什么都不知道。”她仰头望着徐子墨:“大哥哥,你究竟是我的哥哥吗?我,我,我究竟是什么人?我到底是什么样子?我……我什么都不知道,会不会,会不会,我真的在不知道的时候,被人利用了,才导致哥哥的……的……”
她缓缓蹲下身去,泣不成声。
徐子墨柔声安慰着:“倾城,你别乱想,事情不是你想的这个样子的。”
倾城却像没听到他的话般,痴痴地望着尚黄:“黄哥哥,你是我第一个碰见的男孩子。和你在一起,我总是特别地开心。我喜欢和你在一起。本来,我想着等哥哥过来,我就和哥哥说,让你永远留在我们家的。可是……”
她捂住了脸,无声落泪。
她闷声哽咽着:“黄哥哥,我没想到你会怀疑我。我也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个样子。我只想说,我从来没有帮过突厥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什么突厥的公主,我只知道,我永远都不会帮他们。”
她转身就跑了出去,极快跳上一匹快马,在大雪中疾驰而去。
徐子墨甚至来不及抓住她的衣角。
他立刻让人出去找她。
倾城没有带头纱!
夜幕苍苍,倾城的快马又太急。等众人跟出去时,都不知道她往哪个方向去了。徐子墨便让人挨家挨户地找。期间,尚黄一直跟在他身边,垂着头,不说话。徐子墨心中焦急,也懒得理他。
他们在三里外的村落里发现了倾城。
当时天都亮了。她一人蜷缩在角落里,目光呆滞,衣裳被踩脏了,满是泥土渍。一群十来岁的小孩围着她,嘻嘻笑着:“丑八怪。”“真难看。”“妖怪,这个妖怪”“太吓人了。”小孩子边说,边往她身上扔石子。
徐子墨心疼得几乎窒息。
他下了马,将小孩驱逐开,把她温柔地抱起,搂着她,抚摸着她的头发,轻声唤她:“倾城,倾城,我们回家了。”
她的目光都是呆滞的。
直到徐子墨唤第三声时,她才抬眼望了徐子墨一眼,气若游丝地喊了声:“大哥哥。”又低下了头,无神地望着空中的某个方向。整个的人就像个抽空了的躯壳,被封闭了所有思想。
徐子墨心疼得一路细声安慰着。
然而一直到将军府,倾城也未再说话。
徐子墨让人打理热水,准备饭食,让人给她梳洗过,换过新衣裳,又陪她说了一个时辰。只是,一切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倾城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时露出惊恐的神色,不说话也不动,像木偶。
徐子墨只得让人取走房间里的尖锐物品,派人不错眼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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