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人补充道:“我看见过几个军中的老面孔。”
“堂堂北疆军将士,怎么会在一个商户家里做护卫?”
徐子墨心道一声果然,便将马叔的话与他们说了:“他们还不知我身份时,曾经和我说过,这里的守卫确实不少都是北疆军里出来的。”
徐子墨边说边盯着几人。
他们果然露出悚然之色。
胡老三忍不住,腾的一下站起来道:“他奶奶的,敢逼我们的北疆军当侍卫。他以为他是个谁?简直太嚣张了。看我非要让他们见识见识我北疆蛮牛的厉害……”
旁边的人偷扯着他的袖子
胡老三傻乎乎的,还咋呼了一声:“干啥扯我袖子……”
徐子墨看见胡老三顺着那人的手指望向自己。胡老三吓得几乎跳起来,反应过来了,立刻找补:“元帅元帅,我没有想说您弟弟,我真没那个意思……”
徐子墨不看他。
他只是盯着众人,仔仔细细的,一丝一毫表情都不放过:“所以,你们也不知道这些北疆军将士为什么在这里?”
众人对视几眼,慢慢摇头。
“胡老三刚说这些北疆军将士都是被强迫的。”徐子墨环视着众人,缓缓道,“可是,我仔细观察过这些将士。他们并没有任何被逼迫的怨怼之色。”
胡老三登时就愣了,随即想明白了般,神色骤变,跌坐在椅子上,头垂得低低的。
其余人也尽皆沉默。
徐子墨有一种悲凉的预感,扔抬高了声音,一字一顿地问道:“所以,这几年,北疆到底成了什么样子了。”
这一句出来,室内更静了。
只有窗外风声细碎,呼呼的,吹一阵歇一阵,将远远的仆妇玩笑声卷了进来。隐隐约约的,似乎是一群人起着哄,让昨夜打叶子牌赢了的请客。随着进来的,还有春日的幽冷花香,不知是什么树,寻常不起眼,一开花竟如此芳香浓艳。
无人说话。
沉默。
室内的安静让院子外仆妇们的玩笑声愈发清晰了。
徐子墨冷冷地道:“你们不肯说?”
胡老三突然抬起头,站起身。徐子墨望着他:“胡老三,你愿意告诉我吗?”
“元帅……”胡老三分明极有勇气的。却在徐子墨看了他一眼后,忽然挪过了眼,说不出来了,“我……”
“元帅,你别听他胡说。”一个人腾地站起来,把胡老三扯下来,摁在椅子上,“这个胡老三嘴上向来没把门的,信不得……”
徐子墨静静看着他们。
空寂的房间只有他一人的声音,突兀尴尬。
那人也说不下去了,讪讪坐下。
“你们不肯说,我自然也有自己的方式知道。我只想听你们说。你们是我最信任的部下,在战场上,我们都是把命交给彼此的。”
“所以,我想听你们的答案。”
“我只问一个问题,你们如果不愿意说,可以点头或者摇头。”他顿了顿,捏紧了拳头,强行压抑住心口的悲凉,深吸一口气,才问出口:“如今,北疆太平吗?”
空气沉默着。
许久后,才有个人轻轻摇了一下头。
徐子墨等了一下,确定了答案,才慢慢说道:“我知道了。”
他慢吞吞站起来,摇晃了一下,扶住了椅子才站好。有人要来扶他,被他推开了。
他慢慢走了出去,到了门口,才想起什么,回头匆匆嘱咐了一遍:“你们……你们现在此处住下,等……”
等……
他说着,自己也茫然了。他原是要说,等过段时间,便离开这里的。可现在,他该去哪儿?
北疆也不太平了。
徐府他也回不去了。
天地之大,他该往哪儿去呢。
“等我以后再来安排吧。”他只能扔下这一句,逃也似地匆匆走了,“你们且好好住下。”
舌尖泛起苦涩,是眼泪的咸。
他回了房间,找到了墙角的行李箱笼。行李箱是胡老三等人找到了那群马贼,抢了回来的,特地带了来。
他打开箱笼,拿出一把长枪。
这是父亲送他的,请了全城最好的工匠打造的。银白冰凉的枪身,在阳光下凛凛发寒,枪头发白,锋利得让人望之胆寒。枪头的红缨招摇着,如一团燃烧的血。
他又想到了他第一次上战场。
那时他才十三岁,在军营里当了一年的伙头兵。终于能够跟着老兵上战场,清理伤兵尸体了。
那是他第一次看见色彩斑斓的“肉”
血红的肉,被刀剑捣烂了,细细的成了肉糜。发白的肉,是伤口失血过多,被冻僵了,黑色的肉,是被火枪火炮打中了,烧焦了。站在城楼上,往下漫漫一看,雪色的平原如一副绚烂烂漫的浓彩画。
人的尊严在死后还不如个畜生。
他强忍着想吐的冲动,跟在队长后面走着,帮忙找寻伤兵,将他们抬回去,让军医治疗。
走在路上,他被一个老妇人抓住了手。
老妇人大概以为他是大夫了,哭着叫着,让他救救她怀里的小儿子,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被一支箭斜着射穿了脑袋死透了,脸是一种暗沉的灰白色。
他无力解释着:“我只是个小兵,不是大夫。”
老妇人歇斯底里地问他:“你是北疆军吗?”
“我是。”
“你是北疆军……”;老人凄然地质问着,“既然是北疆军,为什么不能保护我们的安全。我的三个儿子都死在了突厥的枪下。两个女儿都被他们糟蹋了。”
“你们在干什么?”
……
“我在干什么?”
“我要干什么?”
那一天晚上,在同帐篷里的老兵的一高一低的鼾声里,在远方的草原上狼的长长地呼啸里,他抱着那一把长枪,睁着眼,看着头顶被血迹染红的帐篷,一夜未合眼。
从那一天起,他就立誓,要还北疆一个清明太平。
四年。
他花了四年时间,把那群突厥打的不敢再犯了。又领着人,将这一带的马贼全给肃清了,给田派地,把那群马贼安置了。
北疆人民难得安居乐业了一段时日。
可现在……
他又想起了院子里的北疆军将士。
那一个个都是跟着他打过突厥,追过马贼,流过血喝过酒的汉子。他成了废人,不能上战场了,可他们并没有。
他们为什么会到这里。他们到底遭遇了什么。
他闭上眼睛,却不敢想。
他已经是一个普通人了。一个小小的风寒就能要了他的命。连这一支枪他都抡不动,他凭什么说保护北疆人。
……
他闭上眼,握着枪头。
血流了出来,他却浑然不觉。
痛才能让他觉得自己存在。
他该怎么办?
第十五章
那一日起,徐子墨更沉默了。
面对很多事情,他渐渐觉得无话可说。
偶尔胸中翻滚起万丈豪情,滔天愤懑,过了一瞬,也平和至漠然了。在无力改变的沉重而黑色的现实面前,言语单薄得一触即破。
更多的时候,他都在微笑,淡淡的。
无力改变。
千言不如一默。
就像个苍老的老者,看见很多事,张了张口,又觉得没有必要,轻轻叹一声,也就罢了。
他又做了个几个梦。
梦里画面支离破碎,千奇百怪,不成逻辑。
他梦见过手下败将们。他们变成了一个个的黑色恶鬼,青面獠牙的,身躯被扯得像软面条,异常高大,围着一团,将他包围了。
他也经常梦见那张老妇人。
一张灰白色的脸,坐在脏乱战场上,哭泣着,声嘶力竭地质问着他。可他什么都听不见,静静看着她,像看一部悲情的黑白戏,因为没有声音,就格外荒诞。
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一丝泪。
他也时常睡不好觉。
盯着头顶的大红云纹帐幔,睁着眼,一盯就是一整夜。也不起床,不想动,或者觉得没有动弹的必要。像个老掉的人,外表还是鲜活的,内心却已经枯成了苍灰色。
他也梦到过战场上的他。
以一种淡漠的旁观的视角。看见那个身着墨色甲胄,骑着一匹高头红马的年轻的徐子墨,面对着千军万马,骄傲的,意气的。
他会觉得陌生。
这人是他吗?
他竟也有过如此骄傲又意气风发,觉得未来都是希望的时候?
过去的一切荣光,都像是他的黄粱一梦。梦里太过灿烂辉煌了,再过回现实,如尝过一碗五味陈杂的茶后的一碗白开水,索然无味。
胡老三他们大抵是察觉出什么不对,日日来寻他,蹩脚的安慰他。
徐子墨笑笑。
他们以为他会再寻死么?
不会了。
没有尝试过那种每日一睁眼,就会数着日子,过生命倒计时滋味的人,是不会明白活着,哪怕是狗一样活着,是一件多么幸福的事。
而且……
他垂头淡淡一笑。
就算是为了当初那个清傲孤冷的少年,含着眼泪,倔强的那一句,我不会让你死的。他也不会再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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