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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火 (无敌国外患者)


  他姐得了新名,确实转运。妓院里来了大户,吆五喝六,一点竟点到了顾才华,说名字洋气。
  顾才华去了,着意打扮,面上厚厚敷粉,将老态掩去大半,灯下看来,竟别有几分风韵。那夜吹拉弹唱,觥筹交错,酒灌到位,人就不是人了。
  究竟发生了什么,顾文章都忘了,像自动屏蔽掉最不堪的记忆一样。他只知道结果:他姐死了,下体插着一把剪子,从肚皮穿出尖,红肚兜全是血。他哥疯狗样冲上楼,偷出来的身手,对面十多个人拦不住他,眼睁睁看着他摁着畜生的脸往桌角砸。镂金片豁进那人脸里,他哥一提,嘶啦扯下条脸皮。
  然后他哥就被摁住了,往死里打。顾文章忘不了那幅场面,在人的腿缝里露出他哥的脸,疼到扭曲,全是血。
  但是那双眼还睁着。血和冷汗流进眼睛里,却不足以让他眨一眨。
  他死盯着尸体。
  杀一个妓女很容易。
  但在众目睽睽之下合法地杀掉她,很难。
  杀人者和他哥被带走,这事闹大了。一夜之间,满城风雨。顾文章一个人住他们的小屋,他很怕那些点来点去的手指,瞟来瞟去的眼睛,把门窗都关得死死的。
  没事做,他就拍苍蝇打发时间,不舍得都拍死,给明天留几只。他还老想以前的事,他们仨逛街,他哥步子大,一个人在前头噌噌走,能把他和他姐撇出半条街;他姐怕跟丢了,扯着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追。回去当然免不了一顿臭骂,他姐说:“狗东西,你就成心累死老娘,好再找一个!”
  他姐骂人的泼辣样还在眼前。有时候就是这样,你没亲眼看见一个人没了,就总有她还活着的错觉。
  但他姐确实死了。
  顾文章听说杀人者是个权贵,端王世子察汗的小舅子。
  他又听说,小舅子不认罪,他那帮狐朋狗友都帮着作伪证,察汗还亲自去慰问。
  他捂上耳朵也没用,声音顺着每一根头发丝往他脑子里钻。他索性不捂了,一头扎进鼎沸声浪里。他被人体搡着,热风烤着,烈日炙着,他昏昏沉沉跪下,跟着一起喊:法办!法办!
  铺天盖地的白绫,汗津津的扭曲面孔,森严俯视的京兆府。一边热,一边冷。
  顾文章被推到最前头,和一群面目模糊的人跪在一处。他们自称是顾家的亲戚。
  我家何曾有这许多亲戚?
  他没法思考。他听到自己的嘶喊声,比蝉还聒噪,一声也不肯歇:法办!法办!
  他的声音被裹挟着,汇在怒吼的洪流中。空气中弥散着令人窒息的恶臭,浓烈、刺鼻,直冲天灵盖,还带着诡异的甜腻。顾文章干呕,什么也吐不出来,他没喝过水,也没吃东西。
  苍蝇多得反常,黑压压叮在人裸露的皮肤上,群起群落。
  它们也喊。嗡嗡嗡。
  嗡声和人吼混杂成耳鸣,顾文章眼前模糊一片,人和物都成了移动的噪点。他还在喊,但自己都听不见,只能根据声带的震动确定他在出声。
  他必须得出声,不然他姐好像就白死了。
  这股劲撑着顾文章,让他不知疲倦地哭喊,像台上好了发条的小机器。被抱在怀里的时候他还在挣扎,但细胳膊腿毫无力气,一捺就捺下了。抱他那人说话,胸腔嗡嗡地震。
  ——我们不告了。
  嘈杂,骂骂咧咧,他俩被搡到人群外,“单独唠唠”。
  ——知道啥叫不知好歹吗?我们冒着多大风险,你说撤就撤,考虑没考虑过我们?
  ——你收钱了?被打点好了?
  ——海叔你甭跟他废话!告诉你,怕了趁早自己滚!一天不废世子,老子就他妈跟这耗!
  那人说:“我们不告了。”
  顾文章缓过来点劲,伸手抠那人的肉,拼命摇头:“我姐……”
  他哭不出来,也说不明白话,只能劈着嗓子喊:“不行!我姐,我姐!”
  那人还想把他往怀里按,顾文章不知哪来的力气,一下挣开,重重摔在地上。他终于能哭出声,眼泪把脸上的灰冲出长痕:“哥,咱得给她报仇……!”全身都不受控制地发抖,哭得喘不过气,脸通红,“我姐不能、不能白死——哥!哥!”
  那人背对太阳站着,脸藏在阴影里。影子被拉得很长,摇摇晃晃。
  树在晃,天在晃,风也在晃。日光明晃晃。
  影子短下去,仿佛从身上生生撕掉了某些东西。
  他哥跪下,一个头磕在地上,砸出血。
  “我们错了,服软了。神仙打架,饶了我们吧。”
  他哥爬到人家脚下,一下接一下地磕头,前额血肉模糊:“您大恩大德,给她个安生,让我们接回去葬了……”那些人把他踹翻,他再爬起来跪好,“求您了……饶了我们,饶了我们……”
  头发上也沾了血,几天未见,差不多全白了。
  他哥才二十几。
  事情闹得太大,端王不得不亲自收拾残局。
  察汗被废,改封荣郡王,立其长子和玉为世子。其余诸子以不悌为由治罪,严加训斥,其中次子被罚终身禁足。
  端王府被毁的名声得有个交代,剧情反转,主犯吴钩自首,承认自己是争风吃醋,愤而杀人。察汗的小舅子被放出来了,领着他妹妹灰溜溜回了老家。王府差人送了点东西,通知顾文章过几日去上班,职位是家丁。他姐下葬,小小一方坟,没有墓碑。
  他哥告诉他,没事,端王那边打过招呼了,就是在里头待一辈子。
  他哥还说,你好好的,王府是棵大树,我不担心你。
  顾文章很害怕,他抱着他哥,不敢撒手。他说:“哥,你别死。”带着哭腔。
  “咒我啊。”吴钩像哄小孩一样轻轻拍着他,脸上泛起似笑非笑的神情:“我死不了。我是恶人,知道吗。”吴钩垂下眼睛,看着他,轻声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恶人活得长。”


第二十七章 。
  吴钩在擦刀。
  一把短刀,刀身极薄,罕见的制式。用这把刀的人,手要稳,刀刃经不住任何磕碰,一折就断。
  但游走在经络间时,没有比它更锐的杀器。
  这把刀就是用来杀人的。不考虑格挡,不考虑缠斗,只追求最纯粹最暴力的击杀。
  一击必中,不中则死。
  严隼叼着烟,走过来端详那把刀:“可惜了。”
  吴钩笑笑,看他一眼:“怎么?”
  严隼没回话,递给他一根烟,吴钩一凑叼住,在严隼的烟头上蹭着了。屋里忽明忽灭的两个小红点。
  “说实话,没意思。”
  吴钩道:“车都雇好了。”
  “退了呗。”
  严隼靠在他身边抽烟,眼睛盯着墙上的某一点:“你跑到哪儿都那样。跑不出去。”
  吴钩没说话。
  “干什么也都那样。你读不读书,上不上进,杀不杀人,没区别,该你倒霉,你就得倒霉。”严隼吸一口烟,深深呼出去,“咱俩的事,我那哥们的事,你都清楚。谁也没十恶不赦。”
  “那你说,怎么就逼到这份儿上了呢?”
  烟头闪着红光。
  吴钩说:“命吧。”
  严隼笑了一声。他说:“我不信。”
  “其实你也不信。”他看着吴钩,低声道,“你要是信命,咱俩应该死在山上。”
  “我想了条活路。”
  吴钩道:“什么?”
  “胡人不是砸铺子么?那咱们就拉点人守铺子。雇胡人也要钱,雇咱们也要钱,不如给本族人,对么?”
  “咱们成匪了。”
  严隼道:“本来也是。”他敲敲吴钩的刀,关节和铁撞击,发出轻响,“杀过人的刀,在鞘里藏一辈子,不委屈?”
  吴钩就笑。他抽完最后几口烟,把烟头捻灭了,“严哥,你能成大事。”
  “记不记得胡老九那个孬种?你打劫他,搞回来匹高头大马,真漂亮啊,没见过那么俊的。然后老瘸说喜欢,要我顶多让他遛几圈,你呢?你直接给他了,当天就骑走。后来你看老瘸,死心塌地,跟谁都说你仗义。打那我就知道,严哥,你准能成事,你能聚来人,我不行。”
  严隼要说什么,被吴钩打断了:“咱不说真心不真心,不真心也没几个人舍得。我不舍得,我这辈子最多是把刀,给人使唤的,你是人上人。你就是生晚了,成不了枭雄,只能当个贼头子。”
  严隼笑道:“贼头子不好么?”
  吴钩没接他话茬。他站起来,说:“没读过书的人里,我最服气你。”
  严隼刚要说话,突然感到小腹一凉。
  刀拔出来,因为太薄,挂不住血。严隼踉跄一下,吴钩追上去,又是一刀。这刀扎在侧腰上,又深又狠。
  严隼站不住了,吴钩捂住他的嘴,一刀接一刀,全是要害。血涌出来,浸透两个人的衣裳。
  捅了十几刀。吴钩松手,严隼还没死,倒在地上。那双眼睛睁着,血沫子从嘴里涌出来,他出不了声,在倒气。
  “严哥,我让你做个明白鬼。”吴钩慢条斯理地擦刀,擦手,拭去沾上的血。他看着严隼,声音冷静:“国师是端王让我杀的,假货早就备好了,养了好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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