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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火 (无敌国外患者)


  端王知道轻重。他第一时间下达命令,将左思存一众人领去喝茶,从源头控制信息。消灭不了思想,就消灭承载思想的肉体,端王府有一万种方法让他闭嘴。
  左思存等着他的审问。这是个安静、文弱的年轻人,和周容是同年同门,但远没他出彩,左思存的大部分人生都是作为陪衬度过的。端王已经驯服了周容,驯服他就更不在话下了。
  但端王很快发现,搞定左思存比他想象得难。
  左思存已存死志,他无欲则刚。
  端王还是努力了一下。他问左思存谁指使他,是不是云党,左思存礼貌地回答不是。问为什么写这些事,左思存说我就这么觉得于是这么写了。端王问你还知道什么,左思存说别的不知道了,折子里写的就是全部。
  他顿了顿,补充一句:“下官消息并不灵通,只是敢说而已。”
  端王拿他没办法,左思存一看就是那种连撒谎都不会的老实孩子,他是闷头往前拱的小卒,两军开火时的炮灰。左思存的力量源自勇敢,勇敢是因为他不机灵,不会钻营投机趋利避害,那些威逼利诱的招数对他没用。
  这人搞不了。端王想,也许能让他攀咬一下谁?但左思存实在太宅了,而且穷,而且抠,他社交圈窄得可怜,除了老师同学,谁也不认识,谁也咬不动。
  行吧,就你那个狗屁老师吧。宋小书虽然不得志,好歹也在朝里混过,大小是个老臣,而且老东西嘴没个把门的,总在底下嘀嘀咕咕,收拾一下也好。
  但左思存说:“不行。”
  端王道:“怎么不行?”
  左思存说:“老师不喜欢我们。我们说请他在五味楼吃饭他才来,一听说折子是我上的,就跳窗跑了。”
  “跳窗?!”
  “是啊。”左思存还模仿了一下,他站起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端王,颤颤巍巍,“老师说:‘老子日你妈哦!’”
  宋党党魁夺窗而逃,力求和左思存一伙撇清关系,这也从侧面印证了“没人主使”是句大实话。接下来怎么处理这帮愣头青?端王很犯愁,他急需找人商量一下对策,顺便给周容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毕竟,那天晚上的邀请函也发了他一份。
  不幸的是,周容没来。更不幸的是,另外二人结盟了,整场座谈会就是花式给他上眼药,以及民族情绪高涨的一些发言。悉罗桓激动地表示,冯陵意之外的汉人没一个好东西,建议端王不要怂正面杠,他愿为马前卒肝脑涂地,杀光汉畜。端王好像还挺喜欢他这种冲动无脑的人设,笑着骂了两句“小杀胚”,冯陵意则冷静一些,算是提了点建设性意见,他说:“这位左大人和云党,并不是一路人。”
  端王“哦”了一声,来了兴趣:“怎么说?”
  “这封折子的落脚点不是叫汉人反攻倒算,是朝臣在向亲贵要权。”冯陵意翻着奏折,淡淡道,“云党是外戚,左大人也不喜欢。”
  端王提醒他:“可他只骂我端王府。”
  冯陵意道:“不要看他说什么,看他要什么。他要三司会审,云家没有特权。”他合上折子,递还给端王,“一旦云党认为三司会审对他们不利,或者左大人认为云党干涉庭审,盟约就自动瓦解了。”
  端王沉吟片刻,道:“有几分道理,只是不大容易实现。”
  冯陵意笑了笑:“还有一个好实现的办法。”
  “说。”
  他起身,对着端王深深一揖:“夜长梦多,不如早定乾坤。”
  端王眼中精光乍现,摩挲着翡翠扳指,没接话。
  气氛冷了几秒,端王放下扳指,笑了一下:“着急了?”覆着老年斑的手捂住嘴,闷咳了两声,哑声道:“容、容本王再想想……今天就先这样吧。”
  悉罗桓和冯陵意行礼告退,近从已机灵地递上温水和药,端王就着水,颤巍巍吞了几丸药,又是一阵闷咳。好半晌咳嗽才止住,端王接过帕子拭了拭嘴,沉声吩咐道:“查查太子和周容见过几次,在哪,都有谁。”
  近从唯唯称诺。他看见端王胡子上挂着水珠,衬得那张威严的脸有些滑稽。但他不敢说,近些年端王越发忌讳人说他老,不中用,稍有映射便要大发雷霆。
  可他的确是老了,近从想。
  敌人不会因为他是个风烛残年的老人而稍加怜悯,端王还没喘过气,就又被拉进了战场:端王府的内部公文被捅出去了。
  这封公文的主要内容是查漏网之鱼。左思存的饭局有人没来,有人早退,侥幸逃过一劫,但这伙人个个是地雷,端王觉得有必要查查都是谁,把这个小团体监视起来。
  但他没想到,这封公文会成为云家反攻的导火索。
  礼部左侍郎刘阐率先上书,称他当日参加饭局。
  文华殿大学士李承佩紧随其后,称他也在。
  御史大夫郑阶上书,称他和吏部考功主事林愈一起去的。
  还有供府令何思齐、光禄寺卿李学初、纪和大夫程坤、内史上大夫刘不易……折子雪花一样飞向端王案头,一百多号人信誓旦旦地宣称,他们当天就坐在五味楼的小包厢里和左思存饮酒交游,个别戏多的连吃什么聊什么都一一细述,当真是绘声绘色,煞有介事。
  几公斤的折子高高堆着,充分显示出这伙人的来势汹汹。你端王不是想知道谁是同伙吗?来来来,我们都是,你来抓吧。哥几个往那一坐,五味楼都给你压塌了!
  一天的时间,当然不够纠集起这批人。唯一的解释是云家早就备好了后手,在端王的注意力被国师和太子牵制时,悄无声息地筑起了统一战线,将小半个朝廷招至麾下。现在这着棋终于现出效用,汉臣们聚成狼群,向端王展示出獠牙,大动荡的号角吹响了。
  上一次闹这么大阵仗,还是举朝辩论要不要开科举。那次政斗吵了三年,端王最终选择让步,那是他第一次认识到汉人的力量,汉人正在崛起,要求在朝廷中占有一席之地,他知道自己拦不住。甚至端王还主动向汉人示好,请吃饭,赏钱,赏官,有那么一段时间,端王在汉人之间的风评还不错。
  但今天的端王后悔了。折子山里,他翻到不少大辩论时的老熟人,还有一些眼熟的名字,他在大榜上见到过,在庆功宴上听到过。他意识到开科举是他平生最严重的错误,他亲手为自己树了一大批敌人,只要稍加煽动,就会扑上来咬他的血肉。
  汉人是养不熟的狼。他为了让高棣安安稳稳地登基,一直尽力避免与汉人正面冲突,却反倒纵容了云家,让他们抢尽先机。习惯了一切尽在掌握的端王,突然感到局势危殆,他一生已经历了太多大风大浪,不知道这一次还能不能挺过去。
  端王看向窗外。冷木残雪,一派凋敝。大羌还是我们胡人的大羌吗?还是我们祖祖辈辈生于斯死于斯的土地吗?蝗虫一样疯狂繁殖的汉人不仅要蚕食我们的国土,抢我们的生计,连皇帝都要换成混血的小杂种做?他再娶汉女,生杂种,一代一代生下去,这天下还有我们胡人什么事了?
  这场仗绝不能退。胡人经不起他再犯开科举一样的错误,脑袋一旦低下去,就抬不起来了。


第三十章 。
  屋前的树倒了,蓬头垢面地,一头栽进雪窝里。树是古木,建宅时舍不得刨,特意用石栅栏圈住,平时树腰系着红绦,很是风光;如今一朝摧折,红绦染泥,就半点派头也无了。树头白苍苍积着雪,显见是被压塌的,一片雪极轻,千片万片又极重,风舞柳絮是它,摧屋折树也是它。
  高棣盯着那树,不知怎地觉得不大吉利,心里发慌。
  可能是刚才午睡魇着了的缘故。他坐着愣了会神,想冯陵意了,老师在看书吧?
  每当他没安全感的时候,就想在冯陵意身边赖一会,这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小孩儿。其实高棣都快二十了,但他缺童年,缺人宠,长大了就分外想找补回来,冯陵意比他大,年长对他来说有种原始的吸引力。朋友,老师,父亲,爱人,所有在他生命中缺失的角色都由这一个人扮演了。
  高棣去找他。门没关严,留缝,高棣坏劲儿上来,悄没声地扒着门沿偷看。
  他猜错了,冯陵意没看书。他像是刚沐浴过,松松披着件袍子,低头摩挲高棣的小老虎,看不清表情。
  高棣清清嗓子,敲门,小声道:“老师?”
  听见应了一声他才推门进去,这回冯陵意在看书了,小老虎蜷回黑暗里,趴在他心口上睡觉。高棣装作不知道他是装的,探出脑袋:“我来送点儿好吃的。”
  他特意挑的坚果,冯陵意看书,他就有借口坐在旁边剥果仁儿。剥也不好好剥,有事没事往人身上蹭,揩油,一个劲儿地摇尾巴刷存在感。冯陵意被他一闹更看不进去书了,于是道:“怎么了?”
  没事儿,就是有点烦躁。高棣没话找话地道:“树倒了的事,老师跟管事的说了吗?”
  “说了。”
  “怎么还不来拉走,人来人往多碍事啊,还得绕着它。”他想了想,道,“不过今天感觉人好少啊,下人们都不知道跑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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