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妇却扇,就如满月从云后升出。”李声闻转向药遮罗,“可是地上连蔽月之云都无一片,新妇说不定会觉得害羞,不愿放下团扇。我们得准备些仪仗,来迎接他罢。”
药遮罗质疑道:“使君的回答,未免太敷衍了罢?”
李声闻笑容满面:“是与不是,请城主看后再定夺罢。”
他说着,将飞燕剪向上一抛,那金银所制的器物不仅没有落地,方而发出一声剑鸣,扶摇而起,穿过云霄消失不见。
片刻之后,它衔着一片洁白的云雾飞回到彩绮台上,在李声闻手指上歇脚,仿佛一只真正的燕子。
李声闻从它利刃之间轻轻取下云朵,取飞燕剪裁了几刀,用尾端空无丝线的针将几张云片缝合起来,转眼就制成一架素白的朦胧屏风。
这屏风轻若无物,薄若雾气,隔着它尚能看到其后隐约的光影。李声闻将它摆在新妇的纱帐前,悠然自得地念起诗来:“圆魄上寒空,皆言四海同。安知千里外,不有雨兼风?”
他每念一句,屏风后的新妇便走近一步。明明刚才他还是毫无生气的尸骸,不能言语行动,现在却已经能整理衣冠,仪态端方地自行走近屏风。
药遮罗的身躯微不可见地颤抖起来,他离开坐席,快步走近屏风,似乎想伸手去拉开它。直到被李声闻拦下,他才停下脚步盯着那高挑的人影,喃喃自语道:“蟾蜍月满,唐客东来,揽镜照月,我自归还……果然是真的。”
李声闻道:“果然,我所念的却扇诗,能救活新妇是么?这与我作的什么诗无关,哪怕我只是随口念十几个字都可以。因为新妇,不,苏都匿识祭司死前留下的预言中说,十五满月夜,有大唐来的外人来拜访,祭司就会整理仪容前来相见——城主是这样想的罢?”
药遮罗看了他一眼:“你竟然知道他所说的遗言。你见过曹深了?还是那两个不成器的小玩意,曹空花和曹水月?”
“曹深?我不认识。”李声闻笑吟吟道,“城主为何不想,我或许与祭司才是旧识?祭司留下了这样晦涩的暗语,而恰好在他所说的时间到来的客人,竟然恰好能读懂他的意思,还知晓救他的办法?这不更像一场我与祭司安排好的戏么?”
“不可能。”药遮罗不屑道,“设计骗我打伤他的,正是大唐的天师。他的友人怎么会想害他?”
李声闻搬出之前对曹空花讲过的大道理:“苏都匿识一城,尚有空花水月与城主作对。大唐黎民万千,自然更有目的不同的人。”
“我不想听那些,你是曹深那小子找来的帮手也好,是任朽生的旧友也好,我都不在乎。我只想知道,我的新妇,可以出来与我相见了么?”
“任朽生,这是祭司的名字么?”李声闻自言自语道,“任姓,果然是钟山脚下的无启部族。”
药遮罗懒得理会他,径自伸手去推屏风,却有小刀从身后飞来,打在他的手臂上,发出嗡的一声震响,好似拨动了一根看不见的琴弦。他回头去看,发现一个小小的化生童子正站在李声闻肩头,耀武扬威地冲他举起第二把刀。
药遮罗哼笑一声:“又是化生童子么?看来你真的和任朽生有渊源。”
李天王吓退了他,连忙抓住李声闻的头发,大叫道:“喂,他要去推屏风了哎!这个法术若是还没完成就被破坏,祭司不就活不成了么?”
李声闻吃痛,惊醒过来,见到药遮罗已走到屏风前,忙道:“城主且慢!他说的没错,眼下城主之时苏醒了,但神魂还未稳固。我还得向城主借一样事物,确保祭司真的活过来了,才能撤去屏风。不然一见风,祭司的神魂就会消散。”
“呵呵,任朽生,你真是给我找了好大的麻烦!”药遮罗握紧双拳,纵声大笑,“但是就算上碧落下黄泉,我都会把你找出来!
“你怎么会死呢?”
李声闻小心翼翼道:“那个……城主,我现在只需要一样东西,就可以把祭司拉回来了。不用你上穷碧落下尽黄泉,我只需要你的心头血。”
药遮罗浑身一震:“你想杀我?”
“不不不,我可不敢。”李声闻摇头不迭,“我是想说,我需要反魂树最精华的树汁,来制作返魂香。唯有如此,才能救活祭司。”
药遮罗凝视着屏风,答非所问:“你已经听说祭司种子的事情了罢?”
李声闻却怡然自得地折叠起多余的云,如同无聊间折起宣纸:“是听说过了。不过有返魂香在,我们可以直接复活祭司,何必舍近求远去找种子种出新的祭司?不过,城主请尽快拿定主意,若是月亮开始西沉,祭司的魂魄就回不来了。”
药遮罗道:“你怎样证明,这真是任朽生?你手中没有他的种子,怎么能让他重返人间?”
“城主信与不信,与我都没有妨碍,我孑然一身,最多不过一死。”李声闻将云折为一条看不出头尾的四爪小兽,“眼下是城主迎归心切,不敢拿祭司的去留冒险,就请祭司自己决定罢。”
药遮罗狐疑道:“我不可以和他交谈?”
“等到祭司神魂安定,自然怎么交谈都可以。”李声闻道,“城主一心想要救活祭司,比所有人都急得多,这是为什么呢?”
第22章
药遮罗舔舔嘴角,露出扭曲的笑意:“他还欠我一条命。”
他说完这话,就径自剖开自己的腹腔,从中掏出一颗深褐色的木球。除了这颗木球,他腹中只有生长着红叶的藤蔓盘绕在木质的躯壳里,没有其他脏器。
他生着人面,内里却仍然是树木的样子。
“城主的心竟然长在腹中,没有孔窍,果然与常人不同。”李声闻笑道,“若非城主亲手剖出这颗心,我怕是怎么也找不出这颗心呢。”
他说话间十指一翻,丢出数把刻刀,向在月光中时隐时现的丝弦切去。药遮罗大惊失色,急忙躲避,但李声闻要伤的本就是不是他,而是由四面八方汇集到他身上的银丝,他根本无法全部护住,几息之后便颓然跪在地上。
他的四肢全部无力垂下,腰也不能再支撑身体的重量,跪坐在地上的姿势,恰似牵线被剪断的傀儡偶人。
“我见城主身周,有和操纵舞姬的丝线相似的弓弦,且刚才城主射箭之时,用的就是这看不见的弓弦,所以我想这些线对城主而言一定很重要。”李声闻老神在在道,“没想到城主也和城中居民一样,是靠丝线操纵的傀儡啊!”
药遮罗喘着粗气,那颗木球从他无力的手中掉落,一路滚动到李声闻脚边。李声闻将它捡起来擦净,这颗木球表面光润,似乎经过雕琢,隐隐成心脏形状。但它冰冷坚硬的手感,却与人心的触感大不相同。
“城中的生气,都汇进其中了!”李天王贴着他的耳朵说道。
药遮罗将牙咬得咯咯作响:“你们果然和那两个小玩意是一伙的,要夺取我手中的种子!屏风后的那个任朽生,果然也是假的么?”
李声闻慢悠悠走向屏风,将它收入袖中。屏风后孤零零立着的,竟然只是一个没有面目、粗制滥造的偶人,由云雾组成。李声闻将它一推,它便四散成水雾消去了。
“这个偶人是我随手做出来的,当然是用来骗你交出心脏的。”
高举团扇,被傀儡侍儿们围着的新妇,依然一动不动。李声闻拨开他的团扇,说道:“这么一看,除去这浓妆,曹水月长得和祭司几乎一模一样。这位新妇,就是祭司的遗骸罢?”
药遮罗沉声道:“那两个小玩意,就是照着曹深和任朽生的脸做的。他们心意相通,就算寿命不同也要做两个玩偶,代替自己长相厮守。只有我,只有我,被排除在外,关在地下不见天日!明明我才和任朽生一样,是不生不死,只有外表像人的怪物!”
李声闻没有作声,他解开新妇的衣襟,只见那白玉似的冰冷胸膛之上,赫然是一道洞穿心脏的伤痕。任谁受了这样的伤,只怕都无法活下去。
他掂了掂手上的心脏:“无启人的种子就是心脏,百年一死之后,只要将心脏埋入土中,就可以生长出新的躯壳。如今祭司的心不见了,你的心脏却在吸纳城中的生气,是因为你把他的心脏放入了你的心中罢?”
“他的心,自然只该在我心中……”药遮罗哑声道,“……还给我!还给我!他是我的!”
他突然暴起,拖着行动不便的腿,艰难却执拗地站起来。他身躯完成弓形,月光在他身边凝结成千百支箭,蓄势待发。
药遮罗抬起头来,双目中黑沉如含乌云:“还给我!”
随之他这声怒吼,漫天箭雨一起洒向李声闻,将烛影和火光都遮去。
在箭矢所组成的炫目光幕中,却忽然又炸开青色的光,将箭矢悉数吞没。台下待命的夜叉们被刺痛眼睛,嗷嗷大叫起来。
待青光散去,两位不速之客已不见踪影,台上只有端坐的新妇,合目朝向药遮罗。新妇的衣角沾着金红色的火星,那火焰顺着她的连理衣带爬上肩头、脖颈,最后将他全部吞没。
是李声闻烧着了他的衣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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