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哟喂,这事不简单啊。”李天王从毛毯之中探出一个脑袋。“虽然五官完全不同,但不知怎么的,我看着就很像你。这药遮罗不会早对你有什么心思,借机引你出来罢?我真该掀了这座死城!”
李声闻用手里的团扇给他扇了扇,让他降火:“你怎么会这么想?长安远在千里之外,这药遮罗面容与曹空花完全一致,说不得也是苏都匿识王族之类的身份,哪有办法轻易离开此城,跑到长安去见我却不被我所知呢?”
“反正神神秘秘的,不是个好东西。”
李声闻附和道:“没错,这苏都匿识城的重重谜团让我有些看不透。曹空花和药遮罗,到底该相信谁呢?”
“一个给我们下药,一个纵容夜叉杀人食肉,都不是好东西。”李天王咬牙切齿。
李声闻叹了口气:“司天台给我的密信中说,圣人听闻此处天象有异,令司天台前来查看,务必保全苏都匿识的东曹王族,以免往来商贾失去这一重要驿站。可眼下看来,苏都匿识已然成为死城,两名城主不知孰真孰假,若是轻信了假的那一位,后果不堪设想。”
“那怎么办?”
李声闻笑了笑,温声道:“只好哪个都不信了。只要妨碍我的,都当做敌人便是。若是因此伤害了真城主,重新从东曹王族中选一位城主即可。”
李天王赞道:“这样就爽快多了,咱们一会先干掉药遮罗?”
“稍等,让我试试能否解救这位新妇,从这些居民口中说出的经历,才是目前最可信的。或许听听他们的话,就能找出谁是真城主了。”
他抬起手,状似随意地在新妇的额头上画了几笔,留下一个看不出形状的青色痕迹,一点幽微的萤光顺着他的手指没入青印,消失不见了。李天王不满地嘟囔道:“你又胡乱耗费自己的生气,去救别人了。”
“你是指我从钱塘君爪下救你的事情么?放心罢,救人和看重人是不一样的。”李声闻收回手指,点了点自己的心口,“这里被你占满了,放不下别人了。”
李天王的脸烧红起来:“你少撩拨我,区区一个凡人……”
李声闻充耳不闻,疑惑道:“奇怪,我为她灌入了足够的生气,她为何还不醒转?”
“她当然不会醒,因为她的命魂连在我身上。”有人掀开车帷,冷笑道,“我思来想去,还是不能放任使君与我良人独处,所以悄悄过来看看。使君,你这是想做什么呢?”
“城主多虑了,只是一份小小的贺礼罢了。新妇子得到的生气,是不是都被您吸走了?”
药遮罗晃了晃持有箭矢的手,眯着眼睛笑道,“我不喜欢生人靠近我的新妇,更不喜欢她和别人交谈,使君不要白费苦心了,还是尽早帮我催妆却扇,行完婚礼才好。”
李声闻缓声道:“你千方百计想要讨得我的却扇诗。我吟诵的却扇诗,对你而言是不是有特别的意义……比如说实现别人的预言?”
药遮罗咬紧牙关:“我只不过想要一场和别人一样的婚礼罢了,使君何苦多疑多虑,百般刁难?”
“和别人一样?”李声闻拖长了声音问道,“就算不是我来代为却扇,请一个苏都匿识居民,或是往来的长安商旅,都是一样的。一定要我来却扇,是因为这场婚礼本就与常人婚礼不同罢?那么,与世人不同的,是你,还是新妇子?”
语毕,他便跌跌撞撞地扯着新妇,走下车来,险些扑到药遮罗身上。后者一惊,第一反应竟不是避开,而是去接住跌落的新妇。
自己的平衡尚且控制不得的李声闻,却在这一瞬间不知有意还是无意地,向右边冲撞了一步,堪堪扯着新妇避开药遮罗的手,一并倒在彩绮台上,发出一声闷响。
李声闻痛呼了一声,大惊失色地将手从新妇的衣襟上抽离,倒吸了一口冷气:“抱歉抱歉……不过城主新妇,怎么是个男人?”
李天王趁机从毛毯里钻出来,跳到地上:“这有什么稀奇的?这两人连活人都不是,还用管男女?你唤不醒的这新妇,分明是具死尸!”
话音未落,药遮罗手中的箭矢脱手而出,向他刺来。九死城城主脸上的虚伪笑容被这句话洗去,只剩下了真切的怨毒和癫狂:“找死!”
一道金红的火苗拔地而起,像莲座一样将他们遮蔽其后,银色的箭矢像是被烧融了一般,断裂在火舌里。而那火焰尤不满足似的,呼啸着卷起,向药遮罗冲去,像是要将他整个吞噬。
药遮罗不得不向后跃去,他怨毒地盯着火焰那端,李声闻的眼神平静无澜,好像只是在看一豆温暖的烛火。但很快,这火焰就熄灭下去,李声闻平心静气问道:“天王,城中的生气,是否都在源源不断地汇往药遮罗体内?”
李天王凝神观察半晌,小声说:“大部分都往药遮罗体内去了,但有一小部分分入了我们刚在所在的石窟,就像汇入曹空花的行宫一样。”
“哦,都是空花水月在的地方么?”李声闻拍拍衣服,站起身来,若无其事道,“城主,我想好催妆诗了。你的婚宴,可以继续进行了。”
别说药遮罗,连李天王都因他的翻脸如翻书摸不着头脑。但年轻的九死城城主还是放下了箭矢,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那便请罢。”
李声闻将新妇交给鸾车周围的侍儿,四下环顾一番,道:“此处还缺一扇画障,不如我顺手为新妇添上。在那之前,不如请请乐师和舞姬,先重新开始歌舞罢。想来新妇子也会喜欢热闹的婚宴。”
第21章
彩绮台上的舞姬与乐师,重新奏起乐来,而苏都匿识城的居民们,也仍旧像前半夜一样,僵硬茫然地手挽手歌舞着。
胡姬手腕的银镯如碎羽般摇晃,柔韧的腰肢垂下如照水的春柳,帽尖和腰带的重重银铃更响若滴沥的春鸟,但药遮罗的目光却一刻都不曾投注在她们身上。他上半身倚着鸾车,摇晃着盛有血红葡萄酒的镂金杯,漫不经心地将眼神投向山一边的鸾车,像是鹰隼俯视着藏匿野兔的蒿草。
但那野兔未免太过耐心,当猎手都开始焦躁不安,它却迟迟不肯离开那未知的匿所。
药遮罗眯起眼睛,扬手丢弃了酒杯,冷笑一声。他掬起星光光,捻成一支非金非银的箭矢,将它掷向密密匝匝的人群。
箭矢落地的瞬间,人群中炸开一簇血雾,即使在黑暗中,药遮罗的眼睛也能看清那血肉横飞的画面。但很快,他们又循着烛火里药遮罗血液的香气重生,变成好端端的样子。
“‘死者在地,闻香气乃却活,不复亡也’。”李声闻道,“城主的血,能活死人肉白骨,且又有红叶在身,很像传说中的反魂树。没想到反魂之树竟然长得如同活人,能动能言。”
药遮罗懒懒看了他一眼:“使君说要作画障与却扇诗,但迟迟没有动作。莫非之前的允诺只是空口说来骗我的么?”
“并非如此。”李声闻笑道,“眼下必要的云彩还不够厚,我们得多等一会。不如趁此让我好好欣赏东曹的歌舞。”
平铺一合锦筵开,连击三声画鼓催。 红蜡烛移桃叶起,紫罗衫动柘枝来。 带垂钿胯花腰重,帽转金铃雪面迥。 看即曲终留不住,云飘雨送向阳台。
柘枝舞起,九死城虚妄的绮宴重开。鸾车已被侍儿们推下彩绮台,七零八落地堆积在台下,沉睡不醒的新妇则被她们拱卫在台上最高处,坐在帷帐之中。
四肢牵有丝线的少女们,在不知谁的操纵下,步履轻快袅娜地穿梭在桌案间,端上玉脍珍馐,琳琅满目的酒食如不费钱财的沙土一样,罗列在婚礼的宾客面前。舞台最中间的舞姬,生着金发碧眼,身姿婀娜,舞姿翩跹如同蝴蝶。
是被丝线拴着的蝴蝶。
台上的所有乐师和舞女,四肢都有不易看见的纤细银丝牵引,末端系在药遮罗手上。虽然他没有动作,但这场歌舞,似乎就是出自他手中的一场傀儡戏。李声闻看了看那银丝的走向,问道:“这些都是傀儡?竟然栩栩如生,好似真人变成。”
“他们曾经是活人。”药遮罗漫不经心道,“但我亲手把他们做成了傀儡,让他们像这样非死非生,不能停歇地为我献艺。这不是很有趣么?”
李天王嘟囔道:“不正经的老妖怪。”
李声闻叹道:“城中能活动的,都是城主的傀儡;真正有生命的,却目不能视口不能言,有如行尸走肉。有生的皆如死,无生的却胜似有生,难怪城主叫它无生城。”
药遮罗低声道:“我就是想要一个,所有人都和我一样不生不死的地方啊。”
“现在城主的目的已经达到了。”李声闻随声应和道,他看了看天上逐渐汇聚、遮蔽星光月光的流云,向书箱伸出手去,“今夜就是满月啊,看来时候到了……天王,飞燕剪。”
李天王缩进箱子里,半晌顶开箱盖,抱出一把小巧的剪子来,递给李声闻。这把剪刀刀柄上黑下白,刀刃银光闪闪,看上去如同一尾长尾的燕子,名副其实的飞燕。
李天王好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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