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不肖生 (毛呆呆)

　　杨沐看了他一眼，不以为然地扬了扬眉，在马耳旁低声说了几句话，绝尘打了个响鼻，毛茸茸的脑袋凑到冯逸跟前，一双湿漉漉的大马眼目光温和地看着他。
　　冯逸摸了摸它的大脑袋，好奇道：”你跟它说了什么？”
　　杨沐翻身上马，居高临下地望着他：“不听话打死。”
　　冯逸：”……”
　　杨沐轻喝一声“驾！”，绝尘一声长嘶，前足离地马身如弓，停滞须臾后恰似一道离弦羽箭，冲入大道中。
　　秦飞羽牵着两匹紫骝，递过一条缰绳去，觑着冯逸神情，好笑道：”假的。”
　　朱雀桥前连人带马停了十来个，各个年轻气盛锦衣华服，于桥面朗声笑语，见冯逸几个来了便迭声喊：“走走走，击鞠去！”言毕马鞭一甩，清喝声”驾——”，朱雀桥前众马齐嘶，夏日静好，碧空无云，十几骑快马似奔星般穿过长安城延平门去。
　　大祁好球之风由来已久。景龙年间皇位上坐的还是中宗，景龙三年吐蕃派使来长安迎接金城公主，曾在大明宫中与汉人有一场击鞠赛，说是技艺切磋实则斗的是外交脸面。然几战之下，天朝上邦均不敌蕃邦蛮夷。当年今上仍是临淄王，乃皇室一等一的马球高手，与驸马等四人请战，以四对十，东西驱突，犹若风回电激，终大胜吐蕃。天宝六年时，临淄王早已在帝位上坐了三十五年，虽有贵妃国色在侧，尚勇好斗之心却未曾消磨，颁诏曰“武由是存，义不可舍，倾徒习于禁中，今将示天下”，便是直陈击鞠于兵势之利，令无论内府外府，大祁军队须习马球。
　　所谓上行下效，皇帝爱球，则朝野上下击鞠成风。譬如新科及第的进士们，下马可挥毫泼墨写文章，上马便可奔马击杖似初月，正是太平盛世的士人风貌。
　　当下众人兴致冲冲纵马出城，一直跑到外城折冲府驻地，跟校官打了个招呼，随即就有士兵将人引到校场，球杖门洞一应俱全。到校场后又唤来军中几个好手，分作两队每边十人。场边赤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场中奔马溅起石屑砂砾，二十骑驰骤击拂，好似风趋电掣。时人好球，当下便有不少将官和士兵循声而来，围观时口中呼喝不绝，校场上一片喧闹。冯逸文人出身，马上功夫算不得多好，胯下紫骝马也是新买，人和坐骑磨合不佳，故而表现平平，打了一会儿就被同僚们赶下场换人。
　　冯逸盘腿坐到场边，他那匹紫骝乖乖地在一旁发呆。冯逸摸着它胸腹短簇的马毛，顺着马儿发呆的视线望过去，却是在看场中那匹异常显眼的银白绝尘，绝尘的速度很快，跑动时马蹄如飞，砂砾四溅，通体雪白的身躯好似一朵硕大的行云，它背上的骑者手眼甚是敏捷，时而回杖飞空，叫那鞠球似流星般从空中一划，时而俯身巧击，从马腹下过球，潇洒进门。冯逸盯着他发了会儿呆，又扭头去看紫骝，紫骝仍旧呆呆蠢蠢地站着，时不时甩甩尾巴，冯逸朝它扔了颗小石子，紫骝懒洋洋地回瞥一眼，甩了甩尾巴。冯逸气得发笑：”喂，没出息的，你是母的么？”
　　此时场中骤然一片叫好，冯逸忙转头去看，却是秦飞羽御马携杖带球已连过四人，对方于他前进途中不住拦截，他却仗着上佳轻功，于疾驰的马背上做出各种动作，左突右奔动作飘逸。他从没在冯逸面前使过真功夫，冯逸只晓得这小白脸射术不错，未想他骑术也是一流，心中甚觉惊讶，面上一片惊艳之色。场中杨沐驱驶绝尘靠近拦他，秦飞羽一杖飞起，众人下意识看向半空搜寻蹴球轨迹，杨沐也不例外，起杖欲截，却无半点蹴球的影子，便知上当，再回头时秦飞羽已又击一杖，蹴球于半空划过一道诡异的弧度，带着白光直向门内飞去。
　　“好啊——！”冯逸跳了起来，双手笼成喇叭状对着场中喊。
　　秦飞羽和杨沐都闻声回头，杨沐很快拨转马头，秦飞羽却乐滋滋地朝他挥了挥手，击杖往待上场的校尉身上一扔，驾着马撤到场外来。冯逸仰头看他：”怎么不打了？”
　　秦飞羽利落地跳下来：“陪你。”
　　冯逸给他的马挠了挠下巴，又把自己的紫骝牵过来，让两匹马站到一起：”同样是紫骝，差距怎么这么大。”
　　秦飞羽笑了起来：“不是马的问题，是你骑术不好。”
　　冯逸哼道：”少爷的才智都在脑袋里，不似你光长手脚不长心，呆呆傻傻就跟这笨马一样，简直一母同胞。”
　　秦飞羽说：“你才是马，你是被我骑的小母马。”
　　冯逸一脸见了鬼的样子：”我操，这话跟谁学的？”
　　秦飞羽涨红了脸：“山上学的。”
　　冯逸看稀奇似的将他上下打量，秦飞羽被他看得紧张起来：”你不开心？我以后不说了！”
　　冯逸四顾一看，见旁人都在围观马球无人注意这里，便凑上去亲了亲他的侧脸，笑着说：“没，我开心着呢。”

第41章取舍（二）

　　场上杨沐一个愣神，对方一骑便带着球从他身侧跑了过去，同队的大声喊：“悦之！干什么呢，魂不守舍的！”杨沐忙道抱歉，而一双眼却总忍不住想朝场外看，又丢了好几个进球的机会，同僚骑马跑过来，纳闷地朝场边看了看，问：”看什么呢？”杨沐手心冒汗，干脆道：“我下去歇歇。”轻夹马肚，绝尘会意，小跑着出场地去。
　　冯逸见他也下场来，一双眼直盯着绝尘，赞道：”你这马真不错。”
　　杨沐说：“你喜欢？”
　　冯逸问：”我能骑一骑吗，它认生不？”
　　杨沐道：“大概……你上来，我拉着缰，它不敢动你。”
　　冯逸刚踩着马镫，绝尘就耳尖一抖，扬脖长嘶。秦飞羽吓了一跳，怕马给他甩下来，张开双臂摆出”接”的姿势，喊道：“小心！”杨沐赶紧拉住缰绳，贴着马耳轻语，同时不住抚摸马儿的头。冯逸翻身坐好，见绝尘果然不再动，也狐假虎威地说：”不听话打死！”
　　杨沐：“……坐稳了？”
　　冯逸说：”好了，你放手。”
　　绝尘带着他在校场外围跑起来，冯逸先控着缰让其小跑，因绝尘四肢稳健，便胆子渐大，松了缰让其随意奔跑，后干脆一夹马肚在校场外疾奔起来。秦飞羽看得一身冷汗，绷紧了肌肉就等飞身救人。绝尘却很有灵性，被杨沐安抚过后也没闹脾气，带着冯逸跑来跑去兜了好几圈。
　　“吁”地一声，绝尘止住身形，冯逸翻身下马，眉宇间是掩不住的飞扬神采，对秦飞羽笑道：”不就是骑个马么，你那是什么眼神，当我三岁小孩儿？”
　　秦飞羽放松地动了动肩臂，而后拽过紫骝缰绳：“我在山上有匹麒驹，听话得很，喜欢就送你。”说着扬鞭一甩，再次骑入马球赛场中去。
　　冯逸望着他的背影笑了笑，挨着杨沐盘腿坐下。杨沐顿时浑身不自在起来，紧闭着嘴表情严峻。冯逸手肘拱了拱他：”你近日怎么了，变了个人似的。”
　　杨沐闷了片刻，盯着场上的秦飞羽，问：“你跟他住在一起？”
　　冯逸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秦飞羽正潇洒地挥杆传球：”哦，嗯，他是我家人。”
　　杨沐便不说话了。
　　冯逸转头看他，笑道：“对了，太学里你说搬就搬，真不够义气。”
　　杨沐：”我……嗯，不想住了。”
　　冯逸见他毫无与人聊天的兴致，百无聊赖地“哦”了一声，转眼去看球。
　　杨沐沉默了半天，迟疑着低声道：”你……”
　　冯逸扭头：“？”
　　杨沐忙摆手：”算了算了。”
　　冯逸道：“说啊！我什么？”
　　杨沐直摇头，站起身牵马寻水去了。
　　冯逸后来又上场跑了跑，却着实是个臭手，不多时再次被同僚们赶下场。这场马球断断续续直打到日暮西山，众人辞了将官军士，纵马仍从长安之西延平门下过，到内城后互相告辞回家。冯逸看着秦飞羽熟稔地与这伙人称兄道弟，心中暗道日了狗，贼头子竟然跟当官的混到了一起。
　　刚进家门，秦飞羽立刻从背后抱住他，下巴搁在他肩头，闷声闷气地说：”他喜欢你。”
　　冯逸：“啊？”
　　秦飞羽死死抱着，低声重复：”他喜欢你。”
　　冯逸终于回过神，心念一动，故作淡然地说：“乱讲。”
　　秦飞羽将他搬过身正对着自己，端详着他的神情，冷漠地说：”你也喜欢他。”
　　“没有。”冯逸立刻否认。
　　秦飞羽以两指点了点他的眼睛：”我看出来了，他的眼神，你的眼神。他在犹豫，你也在犹豫。”
　　冯逸忽然觉得他的气势太过凌厉，没由来地一阵心慌，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说，皱着眉想挣脱，却被秦飞羽将双臂反扭到背后。木棋儿举着块搓衣板挡在眼前，蹑手蹑脚地从旁边绕了过去。
　　冯逸沉着脸：“干什么！”
　　秦飞羽用唇摩挲着他的脸，冯逸想躲却被他死死地按着，只得让他从额角一路吻到了下巴，最后再次停留在唇瓣上。
　　”够了。”冯逸冷声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秦飞羽不说话。
　　冯逸好似重新认识他一般审视着，轻声道：”是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