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府前当家裘英彦、正夫人温氏温朝雨都在同一桌,他们正与其他在座的亲戚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
“这话倒不对,裘家虽是世宦,可也不过正四品官级。”
这官职家室的话题,缘央自是没有兴趣,他只得无聊地晃晃酒杯、掐掐筷子。
“走出去虽不及一品人威风,可也不需如烟花地的可怜人儿般驮着背。”
裘烈行的父亲裘英彦这一句话,倒像是在暗讽缘央的出身,后者一听,神色便微微动摇。
缘央见餐桌上的人都斜眼看着自己,周围还细细碎碎地传出亲戚们的暗聊声,便恍惚间淡然道:“裘大人尽管放心,勾三搭四这种事,还是去请教雾桐吧,他在行,我不在行。”
霎时间,餐桌上安静了下来,缘央眼珠子一转,觉得自己似乎说错了什么话,于是顺手抓起身旁的酒杯,喝了一口酒,以掩盖紧张之感。
此后数年,缘央无数次地想过,若当初自己没有说过这句话,那雾桐和自己的未来,将会是什么样子?三十岁、四十岁乃至五十岁的雾桐,又会生得一副怎样的面孔,是否如十七岁的他一般,媚若仙狐却不失英气?
“咳,父亲这话,孩儿……”
没过多久,裘烈行便率先挑起下一个话题,化解了缘央的尴尬处境,亲戚们也便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聊起来。
是夜,裘烈行踏入裘府正房——裘英彦早先唤他前来此处与他二人会面。
“烈儿,为父唤你来的目的,想必无需多说。”
裘烈行会意地点点头,父亲会单独唤自己前来,想必是与缘央早先说的话有关。
“你邀请的那位白衫少年,看起来踏踏实实、不会惹事,为父也就不愿太过操心,可那红衣少年……有点儿棘手,你切勿与他走得太过亲近。”
“孩儿如今也已二十有五,识人交友自会三思后行,况且,雾桐是缘央的朋友,父亲不妨试着相信缘央交友的眼光,这等操心之事,无需顾虑太多。”裘烈行说着说着,缓和一阵,又继续道,“孩儿已继承祖业,不日便要娶妻纳妾,结交识友这等要事,自不愿让父亲失望。”
裘英彦虽仍皱着眉,但终是点头,“那便好。”
虽说如此,裘英彦在裘烈行背对着他,开门打算离开之时,眼神飘忽地望了望正房某个角落,神色略为古怪。
缘央在裘府主厅找到雾桐时,对方已经枕着长椅睡着了。
“呵……”他只走近,悄悄地盯着雾桐的睡颜,并未伸手摇醒对方。
“哈啊——”没过多久,雾桐半醒过来,还打了个哈欠,待眨眨眼,稍清醒后,他见面前站着的是缘央,便模模糊糊问了句:“完事了?”
缘央半蹲,拍了拍雾桐的肩膀:“裘大人邀请我在裘府再待上个几天,你先回去吧。”
雾桐不以为然,飒爽道:“那你玩个尽兴,玩够了,咱们回家见!”
缘央听到“回家”两字便微微一愣,而后欣慰地笑了笑,“好。”他握紧了拳头,才忍住没往雾桐的头上摸去。
雾桐点头应声后便哒哒地跑到外头,叫来裘府车夫送他回骰柏院。
☆、第三十八章
祥凤朝堂上,萧定跪在皇帝面前,身旁两侧,是站得整整齐齐的两排大臣。这庄严架势,莫名地让他觉得不舒服。
墨象司和萧定被御军擒回皇宫后,墨象司身体内的萧定先在牢里待了一阵子,然后今日一早,便被御军们押往朝堂待审,而萧定身体内的墨象司则被安排到了离朝堂不远的寝宫里。按以往的程序,先给主犯定罪,然后才是共犯。
萧定以极其细微的角度,稍稍侧了侧头——墨象司现在,大概正贴身躲在离他不远的朝堂拐角内。他若猜得没错,墨象司是准备在朝廷各路大臣都将注意力放在他身上的时候,逃出这里。
皇帝身旁,宰相正条条有理地宣读着昭示中写有的墨象司的罪状,以及此次汇集各路大臣前来朝廷的原因。不过,萧定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因为他正低头琢磨,替墨象司苦恼着。
(这朝堂四周都是士兵,墨象司那家伙,就是想溜也没机会溜吧。)
他默默地在心里头叹了口气。
“谁在那儿?”靠近拐角处的某位御军大喝一声,喝得萧定和墨象司两人都竖起浑身汗毛。
(墨象司啊墨象司,你既然想逃出去,那就不介意小爷我毁毁你的形象吧?)
“哦吼————!!”
宰相的嘴巴还没停、大臣们还没来得及朝御军所指看去,便被萧定的一声大吼打断了。
皇帝盯着眼前的儿子,不言。
宰相盯着眼前的皇子,不言。
各路大臣盯着龙阶下的皇子,不言。
四周士兵盯着龙阶下的皇子,不言。
躲在拐角处的墨象司一个踉跄,差点儿摔了出去。
(萧定,你大爷的!!)
很快,他又拍拍脸,调整好状态,趁士兵的眼光都萧定吸引过去时,迅速地溜到另一条寝宫廊道内——这条廊道是分岔口,可以通向寝宫,却也是天牢的必经之处。
“哦——我懂了——!本王——懂……了……”
朝堂上又传出皇子的稀松喊叫。
墨自启忍怒问道:“墨象司,你懂什么了?”
“儿臣知道……知道自己哪里有罪了。”
墨自启起身,重重地拍了一下龙椅,“你可知自己罪大恶极?”
萧定重重磕头,道:“是!儿臣暗害无辜村民、以双亲威胁参知政事秦大人、收买兵营新兵数十位、下令偷窃军甲、以钱财贿赂御军三团,还污蔑平民缘央,私自将他关进密牢。”末了,他又补充一句,“死不足惜!”
墨自启点头,“嗯”了一声,似乎还挺满意。
“但,”萧定忽而抬首,“儿臣可否斗胆,为自己辩护两句?”
一时间,朝堂上安静得可怕。
萧定深吸一口气,道:“父皇此次当着众臣的面,给儿臣定罪,其实归根到底,不过是为了除掉儿臣这个害生母难产而亡的‘罪子’,既是如此,父皇又何必打着大义灭亲的旗号?”
墨自启瞪着萧定道:“墨象司,朕原以为你能认罪,那便留你一条小命!”
萧定打断了墨自启的话,“父皇,儿臣只将事实说了出来。”
墨自启的眼神越发凶狠起来,可萧定丝毫不畏惧,他虽看墨象司不顺眼,可只此一次,说什么也要替墨象司出了这口恶气,就是死到临头,也要给自己或是墨象司,讨回一个嘴上的公道。
“儿臣变成如今这副十恶不赦的模样,莫非还没有一点儿父皇的功劳?”萧定说着说着,下意识地眯起眼,越显咄咄逼人之势。
“大殿下不仅内心阴暗,谋害百姓,如今更是违抗君命,恐有造反的势头!”其中一位大臣抢先道。
这位大臣,便是当初陪同曹文景暗访盼香阁的蒋飞驰。
墨自启一挥手,几名御军便上前按住萧定,作势要往刑场押。
“啧。”萧定砸了砸嘴。
站在一旁的曹文景摸了摸胡须,若有所思——当初暗访盼香阁时,是小倌觞鹭点醒了他,让他意识到蒋飞驰平日里品行虽正,可私底下,却可能心怀叵测。这次皇帝审判皇子墨象司,蒋飞驰忙着煽风点火,没准是有什么阴谋,想率先除掉皇子。
“陛下,”曹文景上前,抱起双拳,对墨自启道,“容臣提点两句。”
墨自启准许后,曹文景便缓缓道来:“臣当初会由中立派失足落于保皇派,皆因某日得以与大殿下一同进酒,这寥寥数语的闲话,便让臣觉得大殿下抱负不凡、论政治素养也实为人中龙凤。私以为,大殿下虽罪证不可抹去,但必不是无恶不作之徒,就这么处死了,恐是祥凤的一大损失。况且,殿下的手下虽大都留在棋仙楼,可依旧有少部分人下落不明,须得问过大殿下,方能知其行踪。故,现下便将大殿下就地□□,恐怕不妥。”
墨自启皱着眉头,盯着他,头疼地思索着对策。
若是暴君,此刻便会下令将曹文景一并斩首,可他墨自启并不愿当千古骂名的暴君,大臣有异议,自当慎重考虑再做决定,便是不肯听劝,也不宜当面与大臣硬碰。
“陛下也知,殿下的手下,也许并不都是自愿为贼之徒,其中若有如秦大人一般被威胁的,那大殿下一死,真相便无从考证。”说罢,曹文景垂首,重重一拜,“望陛下三思!”
墨自启沉思片刻,终是一挥手,对御军道:“先押入天牢。”
墨象司呆立在寝宫廊道的分岔口前。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御军的脚步声也越来越近。
他咬咬牙,头也不回地,朝通往寝宫的那条路跑去。
☆、第三十九章
瑶瑟虽灭,其京城鸿熙却并未更名,许是元锦皇帝姬非荒为安抚亡国之民而想出的对策。
尚琐离一踏入鸿熙,便在附近寻了一处酒楼,点了简朴的一饭一菜,打算稍作歇息后前往元锦皇宫。
“修兰、谦久与旭国背叛瑶瑟这事儿啊,虽不怎么厚道,但现在看来,也不算太坏。”不远处传来一位酒客的高昂腔调。